楼梯间里没有灯，只有从某些住户门缝里漏出的微弱光线，以及远处巷口霓虹招牌漫射进来的、暧昧不明的彩色光晕。空气里混杂着油烟、霉味和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王阳摸索着冰冷的、沾满油污的金属扶手，一步步向上爬。脚下的水泥台阶布满裂纹，有些地方还湿漉漉的，不知是污水还是潮气。
三楼。楼道更加狭窄，两侧的房门紧闭，像一张张沉默的嘴。303。他停在那扇深绿色的、漆皮剥落的铁门前。门上贴满了小广告，还有一个用红色油漆歪歪扭扭写的“303”字样。
就是这里了。
王阳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一路的颠簸、恐惧、茫然，在这一刻凝聚成了悬在喉咙口的一团硬物，让他呼吸困难。他抬起手，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悬在门前，却迟迟不敢落下。
他会看到一个怎样的姐姐？是记忆中那个穿着碎花裙、温柔浅笑的姐姐，还是……被这南方魔幻现实彻底改造过的陌生人？门后的景象，将决定他逃亡之路的终点，是救赎，还是更深的地狱。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用指关节叩响了铁门。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或者说，被各种模糊噪音包裹的寂静）的楼道里显得异常清晰、刺耳。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门内传来细微的响动，像是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接着是锁舌转动的声音。门，开了一条缝。
一张女人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光线昏暗，但足以让王阳看清她的模样。
卷曲的、略显毛糙的烫发，脸上带着妆，口红是鲜艳的、甚至有些俗气的红色，勾勒出过于的唇形。眉毛画得又细又挑，眼影是带着闪粉的蓝色，让她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大而空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疲惫。她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吊带睡裙，露出瘦削的锁骨，裙子的质地看起来廉价，却努力模仿着某种性感。
这张脸，依稀还有着姐姐王艳的轮廓，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但神情、气质，己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记忆中那个清秀、温柔、带着乡土气息的姐姐，被眼前这个风尘仆仆、带着倦怠和某种防御性尖锐的女人所取代。
时间仿佛凝固了。王阳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却唯独没有这一种。巨大的陌生感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
“找谁？”女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不太标准的广式普通话口音，语气冷淡，甚至有些不耐烦。
这声音，也变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东北口音的、温软的声线，而是变得沙哑、干脆，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粗糙。
“姐……”王阳终于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是我……王阳。”
门后的女人，王艳，明显愣住了。她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冻结，然后像冰块一样碎裂，露出底下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慌乱？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飞快地上下扫视着王阳，从他沾满灰尘的破旧夹克，到他疲惫不堪、胡子拉碴的脸，再到他手里那个寒酸的背包。
震惊只持续了几秒，随即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混合着愤怒、恐惧和极度疲惫的激动。
“王阳？！”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疑，“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她猛地将门拉开了一些，但身体依然堵在门口，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离得近了，王阳能更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浓郁的、廉价的香水味，掩盖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烟酒气。
“我……”王阳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家里……出了点事。”
“出事？出什么事了？”王艳的眉头紧紧皱起，那双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里充满了审视和不信任，“爸呢？”
“爸……病得更重了。”王阳避重就轻，他不敢在这里说出自己打架伤人的实情，“我……我来找你。”
王艳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情绪。楼道里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更加难以捉摸。沉默了几秒钟，那沉默沉重得让人窒息。
终于，她像是认命般地、带着极大的怒气叹了口气，侧身让开一条缝，语气生硬地说：“先进来！”
王阳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腹的疑惧，低着头，侧身挤进了门内。
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香水、化妆品、烟味、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变质食物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王艳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并迅速反锁了好几道锁，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王阳站在门口，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房间很小，可能只有十平米左右。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张小桌子、一把塑料椅子，就几乎塞满了所有空间。东西堆放得很杂乱，床上是揉成一团的被子，桌子上有没扔的泡面桶和啤酒罐。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在红色的灯罩下，投射出暧昧不明的光线。
这就是姐姐生活了六年的地方？这就是那个传说中遍地黄金的南方？王阳的心，一点点沉向谷底。
王艳没有看他，径首走到小桌子旁，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她的侧脸显得更加瘦削和冷漠。
“说吧，”她吐出一口烟圈，没有回头，声音带着尼古丁浸润后的沙哑，“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王阳看着姐姐的背影，那个记忆中温暖的依靠，此刻却像一堵冰冷的墙。他意识到，重逢的喜悦或许只是一种奢望。在这片陌生的霓虹之下，他和姐姐，都己经不再是六年前的自己了。
他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而这场重逢，或许只是另一场艰难生存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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