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甜点”两个字时，薇薇眼中那翻涌的恨意与痛苦，奇异地沉淀下去些许，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无比脆弱的微光。仿佛在这片无边黑暗的记忆里，这是唯一一块尚未被彻底污染、依旧散发着微弱暖意的净土。
“阿娘……她其实……很辛苦……”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柔，带着深切的怀念，“爹爹去得早……她一个人……要做工……要照顾我……总是很累……”
“家里……很少能吃上……真正好的点心……”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努力嗅闻记忆中那稀缺的甜香，“但是……阿娘手很巧……最简单的米、面、一点点糖……或者山里采的野果子……她都能……变出好吃的味道来……”
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几乎看不见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沉浸在美好回忆中无意识的、虚幻的微笑。
“米花糖……是最常做的……”她喃喃道，目光变得迷离，“我就在灶台边……看着……她把糖熬化……咕嘟咕嘟冒泡……把炒香的米花倒进去……快速地搅啊搅……然后趁热压成形……”
“那时候……整个屋子……都是香甜的味道……热乎乎的……”她伸出苍白的手，在空中虚虚地抓了一下，仿佛想握住那早己消散的温暖，“刚切下来的……边角料……有点软……有点粘牙……阿娘总是……吹一吹……先塞到我嘴里……”
她停顿了一下，喉头微微滚动，似乎在吞咽那并不存在的、记忆中的甜味。
“很甜……很香……嚼起来……咯吱咯吱响……”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让苏念安心碎的满足感，“那是我……小时候……觉得……最幸福的时候……”
“还有……春天……山莓熟了的时候……”她的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阿娘会摘回来……捣碎了……和一点点珍贵的面粉和糖……烙成小小的……山莓饼……红红的……酸酸甜甜的……”
“夏天……有时会有……好心邻居给的……绿豆……她就熬成绿豆沙……放凉了……给我喝……解暑……”
“秋天……”
她一件件地数着，那些简单甚至粗糙的甜食，在她的描述里，却仿佛成了世间最珍贵的佳肴，每一道都闪烁着母爱的光辉和童年里仅有的亮色。
然而，这温暖的追忆并未持续太久。她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那虚幻的微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痛苦和……执拗。
“可是……后来……都没有了……”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干涩，“只剩下……黑……冷……疼……”
“我变成了……老虎……脑子里……除了恨……好像……什么都忘了……”她用力地摇着头，似乎想甩掉那种空洞感，“可是……很奇怪……偏偏……那些味道……阿娘做点心时的样子……我怎么……都忘不掉……”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
“好像……有什么东西……拉着我……告诉我……必须……记住它们……”
“我开始……疯狂地……想要……再现那种味道……”她看向洞穴一角那些她收集来的、五花八门的材料——野果、草籽、勉强找到的类似糖的甜味植物根茎，“我试着……用爪子……用牙齿……去处理它们……但总是……一团糟……”
“后来……我发现……变形的时候……手指……更灵活……虽然……碰触东西的感觉……很模糊……就像隔着一层冰……”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指，“但至少……可以模仿……阿娘的动作了……”
“一次……两次……十次……一百次……”她喃喃道，仿佛那是一个无比漫长而艰辛的过程，“很多次……做出来的……根本不能吃……或者……味道奇怪……”
“但我不停地做……”她的语气越来越偏执，“我必须做出来……”
“好像……只要做出那个味道……就能……抓住一点点……过去的影子……”
“就能证明……林芷薇……真的存在过……”
“而不是……一只只剩下仇恨的……怪物……”
她看向苏念安，眼中充满了迷茫和一种令人心痛的渴望。
“你吃的时候……说好吃……”她轻声问，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小心翼翼，“是真的……吗？”
“是不是……有一点……像……阿娘做的味道？”
苏念安看着她那双充满了希冀又害怕失望的眼睛，看着那因为无数次徒劳尝试而更显执念的魂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
他吃的时候，只觉得是绝境中意外的美味，是生存的本能感激。他哪里尝得出那是否像她母亲的手艺？那其中蕴含的，根本就不是味道，而是一个孤独魂灵倾注全部执念想要找回的、早己逝去的温暖啊！
他用力地点头，眼圈发红，声音无比肯定，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
“好吃！真的很好吃！”
“那是我吃过……最特别的甜点。”
“里面……有很温暖的味道。”
他不知道这样的评价是否准确，但他希望她能听到她想听的话。
薇薇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好久。
然后，她眼底那疯狂的执念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像是被这句话轻轻抚平了一丝褶皱。她缓缓地低下头，极轻极轻地、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
“是吗……”
“有温暖的……味道啊……”
一滴发着微光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落，滴在她虚幻的衣襟上，转瞬即逝。
那不仅仅是对过往温暖的追忆，更是她存在至今，除了仇恨之外，唯一剩下的、证明自己曾为人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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