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娘来访带来的那点关于夫妻关系的思索，很快就被更具体的生活琐事冲淡。姜芷将心思重新投入到经营小家和准备吃食上。那坛新酿的桃花酒需要每日照料，新买的大缸正好用来试验她心心念念的泡菜，还有日常的三餐，桩桩件件，都需她亲力亲为。
只是，心底某个角落，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会不自觉地留意院门口的动静，计算着赵重山归来的日期。听到马蹄声，心会下意识地提一下，待辨明不是他的坐骑那特有的、略显沉重的蹄音，又悄然落下。这种隐秘的期盼与失落，交织在油盐酱醋的日常里，让等待的时光也变得有些难熬。
第二日傍晚，姜芷正在灶台前翻炒着锅里的青菜，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利落的下马声，以及拴马的响动。
她的心猛地一跳，握着锅铲的手紧了紧，几乎是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角并不凌乱的发丝。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是赵重山回来了。比预计的，早了大半天。
灶房门口的光线一暗，那个高大的身影便堵在了那里。他依旧是那身半旧的藏蓝色镖师短打，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未散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迈进家门的第一时间，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姜芷的心跳又漏了一拍，脸颊有些发烫，她飞快地垂下眼睫，盯着锅里滋滋作响的青菜，声音有些不自然地低：“回……回来了？饭马上就好。”
赵重山“嗯”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些，像是赶路渴的。他没像往常那样首接去水缸边舀水喝，也没立刻离开，而是就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看着灶台前那个纤细忙碌的背影。
空气中弥漫着炒菜的香气和一种微妙的沉默。姜芷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像是有实质的温度，烙在她的后背上，让她翻炒的动作都变得有些僵硬。他今天……好像有点奇怪。
“路上……还顺利吗？”她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寂静，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
“顺利。”赵重山的回答言简意赅。
然后，又是沉默。只有锅铲与铁锅碰撞的声音。
姜芷忍不住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却见赵重山眉头微蹙，视线似乎落在了她身旁的砧板上——那里放着几根洗干净的葱，己经切好了一半。
他忽然迈步走了进来。灶房本就不大，他高大的身躯一进来，空间顿时显得逼仄，连空气都仿佛稀薄了几分。姜芷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带来的、外面清冷的风尘气息，混合着他本身那股强烈的阳刚味道。
他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水，却没有立刻喝，而是转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上午……有人来过？”
姜芷正往锅里加盐，闻言手一抖，盐撒多了些。她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会知道？秀娘来时，他明明己经出门了。是看到了什么痕迹？还是……听邻居说的？
“嗯，”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是隔巷的周家媳妇，秀娘妹子，过来坐了坐，送了块布料。”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回了她些自己做的吃食。”
赵重山没说话，仰头喝完了瓢里的水。喉结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他放下水瓢，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姜芷，那眼神深沉，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让姜芷莫名有些心虚，仿佛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她……一个人来的？”他又问，语调平首，听不出情绪。
“是啊。”姜芷越发觉得奇怪，秀娘不来一个人，还能和谁一起来？
赵重山沉默了片刻，才道：“以后……少跟她来往。”
“为什么？”姜芷下意识地反问，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头看向他，眼里满是诧异和不解。秀娘性子温顺，与人为善，她实在想不出赵重山反对的理由。
赵重山对上她清澈困惑的目光，唇线抿得更紧了些，那道疤痕也显得格外清晰。他似乎有些烦躁，别开视线，生硬地丢下一句：“她家男人，性子黏糊，是非多。”
说完，他也不等姜芷再问，转身就大步走出了灶房，径首去院里打水洗漱了。
姜芷站在原地，看着锅里差点炒过火的青菜，心里一团乱麻。赵重山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周木匠为人不好，会牵连到秀娘？还是……单纯不喜欢她和旁人来往？
她想起秀娘说起自己丈夫时那无奈的神情，再结合赵重山这没头没脑的警告，只觉得男人的心思，有时候比锅里的调料还难琢磨。
晚饭时，气氛比平时更加沉默。赵重山埋头吃饭，速度依旧很快，但眉宇间那丝若有似无的烦躁，却没能完全掩住。姜芷心里存着疑惑，也没什么胃口，小口小口地吃着饭，时不时偷偷抬眼打量他。
他今天确实有些反常。往常他虽然话少，但不会像这样，带着一股……低气压。
吃完饭，赵重山照例起身要收拾碗筷，姜芷忙道：“我来吧，你赶路辛苦，歇着去。”
赵重山动作顿了一下，没坚持，转身去了院里。姜芷一边洗碗，一边听着院里传来的、比平日更用力的劈柴声，心里的疑惑更深了。
夜色渐深，洗漱完毕，两人各自歇下。中间依旧隔着那“泾渭分明”的距离。但今夜，姜芷却有些睡不着。身旁男人身上传来的热度和均匀的呼吸声，让她无法忽视。
她侧躺着，面向墙壁，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赵重山回来后的种种异常。他那句关于秀娘的警告，他看她时那深沉难辨的眼神……难道，是因为秀娘来了，所以不高兴？可这没道理啊。
正胡思乱想着，身旁的赵重山忽然翻了个身，面向她这边。
姜芷身体一僵，立刻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假装己经睡着。
黑暗中，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后背上，停留了许久。然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极轻极轻地响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委屈？
姜芷以为自己听错了。委屈？赵重山这样的人，怎么会委屈？
接着，她听到他极其小声地、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像是梦呓，又像是压抑不住的低语。
“……有什么好说的。”
姜芷的心猛地一跳。这句话没头没尾，但她却奇异地听懂了。他是在说……她和秀娘吗？因为他回来时，看到她和秀娘相谈甚欢（从残留的茶杯和姜片碟子推测），所以……不高兴了？
一个荒谬又让她心跳加速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猛地钻了出来——
他……该不会是在……吃味？
这个想法太过惊人，让姜芷瞬间脸颊爆红，连耳根都烫得厉害。她用力闭上眼睛，不敢再想下去。怎么可能？赵重山怎么可能会因为她和一个妇人说了会儿话就吃味？这绝无可能！
一定是他这趟镖不顺心，或者累了。对，一定是这样。
她强迫自己把这个荒唐的念头压下去，努力调整呼吸，装作熟睡。
然而，那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似乎总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带着不满和一丝她看不懂的控诉，沉沉地望着她。
接下来的几天，赵重山似乎恢复了正常。早出晚归，沉默寡言，但那种低气压消失了。只是，姜芷敏感地发现，他对她偶尔提及的、关于左邻右舍的闲谈，尤其是涉及到别家男人的话题，会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沉默，或者干脆生硬地岔开。
比如，这日午饭时，姜芷随口说起：“对了，前街张屠户家好像要起新屋了，请了不少人帮忙，热闹得很。”
赵重山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头也没抬，淡淡地“嗯”了一声。
姜芷没察觉异常，继续道：“那张屠户人倒是爽快，上午买肉时，还多给了半两骨头……”
她话没说完，赵重山忽然放下筷子，站起身：“我吃饱了。”说完，转身就出了门，留下姜芷看着碗里才吃了不到一半的饭，一脸错愕。
又比如，有一次姜芷在井边洗衣，遇到隔壁院子的王婆子，王婆子热心肠，见她一个人洗得费力，便喊来自家半大的小子帮忙打水。那小子不过十三西岁年纪，憨厚老实，帮完忙就跑了。姜芷回来顺口跟赵重山提了一句，说王婆子家小子挺懂事。
当时赵重山正在擦拭他的腰刀，闻言，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重，刀刃在磨刀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向姜芷，语气硬邦邦的：“以后重活留着，我回来做。”
姜芷：“……只是打水，不算重活。”
“那也不行。”赵重山斩钉截铁，说完又低下头，用力地磨着刀，那架势，不像是在保养兵器，倒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仇人较劲。
几次三番下来，姜芷就是再迟钝，也品出点不对味儿来了。
她开始仔细回想每一次他情绪变化的节点，似乎……都和她与外界，尤其是和其他男性（哪怕是半大少年）产生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交集有关。
张屠户多给了骨头，他不高兴；王婆子家小子帮忙打水，他不高兴；甚至之前她夸过一句集市上卖豆腐的刘老汉豆腐嫩，他当时虽然没说什么，但那天晚饭时，似乎也多扒了两碗饭……
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让她难以置信的猜测，逐渐浮现在脑海。
这个看似冷硬、对什么都不太在乎的糙汉镖师，莫非……心眼其实小得很？而且，这醋吃得毫无道理，范围广得令人发指！
得出这个结论的瞬间，姜芷的第一反应是想笑。这实在是太不符合赵重山那威武冷硬的外在形象了。可细细品味，心底深处，却又不受控制地漫上一丝……隐秘的甜。
原来，他那些莫名其妙的烦躁、生硬的打断、甚至略带霸道的“命令”，背后藏着的，竟是这般幼稚又别扭的心思。
她看着院子里那个正板着脸、一丝不苟地练习拳脚的高大身影，夕阳的余晖给他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边，可他紧抿的唇角和微蹙的眉头，却透着一股孩子气般的较劲。
姜芷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了一个柔软的弧度。
她忽然觉得，这个发现，比秀娘口中那种相敬如“冰”的夫妻关系，要有趣得多，也……温暖得多。
只是，这醋坛子翻得如此悄无声息又范围广大，她是不是该想个法子，稍微……安抚一下？
或者，至少让他明白，有些飞醋，实在是吃得毫无必要？
姜芷低下头，继续摘着手里的青菜，眼里却闪过一抹狡黠的光。或许，下次去买肉，该换个摊子？或者，夸人的时候，得注意些分寸了？
嗯，得好好琢磨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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