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大帐内的空气,在僧格林沁那句带着颤音却又无比清晰的“小子愿意”之后,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爆炸,随后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凝滞。时间的流速似乎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息都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布和特木尔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宽厚的肩膀却在微微颤抖,仿佛承载不住这从天而降、亦福亦祸的“恩典”。其其格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身前华贵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儿子身上,充满了母兽护雏般的本能忧虑,以及一种意识到雏鹰终将离巢飞向不可知远空的悲凉。
索特纳木多布斋王爷靠在他的镶金宝座上,那抹如释重负的微弱笑容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决断与隐忧的疲惫。他挥了挥手,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协理台吉巴特尔立刻上前一步,他身形挺拔,面容肃穆,如同执行一项早己演练过无数次的仪式。“遵王爷谕令。”他躬身领命,随即转向依旧处于巨大冲击中的布和特木尔一家,语气平和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布和特木尔台吉,请携眷属随我来。王爷需要静养,嗣子之事,自有王府规制安排。”
“嗣子……”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布和特木尔的耳中,让他猛地一颤。他抬起头,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在巴特尔那平静却极具压迫感的目光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再次深深叩首:“草民……遵命。”
他艰难地站起身,因长年劳累而略显佝偻的脊背,在此刻显得更加弯曲。他伸手扶起几乎的其其格,又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神情茫然的僧格林沁,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骄傲,有担忧,有恐惧,更有一种骨肉骤然被剥离的剧痛。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对儿子说出口,只是用力握了握其其格的手臂,示意她稳住。
僧格林沁在巴特尔台吉的眼神示意下,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他的双腿有些发软,大脑依旧一片混沌。王爷的话语、父母异常的反应、帐内众人各异的目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他窒息的网。他下意识地看向父母,想要寻求一丝熟悉的依靠,却只看到父亲刻意回避的眼神和母亲强忍悲恸的面容。
巴特尔台吉不再多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率先向帐外走去。布和特木尔搀扶着其其格,步履沉重地跟上。僧格林沁愣了片刻,也茫然地挪动脚步。当他经过依旧闭目捻动佛珠的丹增多吉喇嘛身边时,似乎感觉到喇嘛那平静无波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一道难以形容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走出金顶大帐,外面炽热的阳光扑面而来,与帐内的阴凉肃穆形成鲜明对比,刺得僧格林沁微微眯起了眼睛。广场上守卫的兵士依旧肃立,但他们的目光,似乎与来时己然不同,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审视与恭敬。
巴特尔台吉并没有让他们与父母一同离开。他停下脚步,对布和特木尔说道:“台吉与夫人暂且回驿帐休息,王府会妥善安排。僧格林沁公子,”他转向少年,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离意味,“既己承王爷嗣续,身份不同,需即刻移居‘青阳阁’,熟悉王府规制,学习礼仪。请随我来。”
“青阳阁?”僧格林沁茫然重复,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急切地看向父母,“阿布!额吉!”
其其格再也忍不住,挣脱布和特木尔的手,扑上前一把抱住儿子,泪水涟涟:“僧格!我的孩子……” 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用力着儿子的后背,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布和特木尔眼眶泛红,他强忍着,上前轻轻拉开其其格,声音沙哑而沉重:“听……听巴特尔台吉的安排。以后……以后要守王府的规矩,用心……学习。”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阿布……” 僧格林沁看着父亲那双布满血丝、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眼睛,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慌和不舍。他这才真切地意识到,王爷那句“留在王府”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将离开父母,离开那片熟悉的草原和牛羊,独自一人留在这个巨大、华丽而陌生的牢笼里。
巴特尔台吉静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但那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力。
最终,布和特木尔狠下心来,拉着泣不成声的其其格,转身向着分配给他们的临时驿帐方向走去,没有再回头。那离去的背影,充满了无奈与悲凉,在僧格林沁的视野里逐渐模糊。
“公子,请。”巴特尔台吉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凝望。
僧格林沁用力眨了眨眼睛,将涌上来的酸涩逼了回去。他默默地转过身,跟着巴特尔台吉,走向王府深处那片他从未涉足过的、被称为“青阳阁”的区域。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棉花上,又仿佛踩在碎玻璃上,软绵而刺痛。他离开了父母,也告别了那个名为僧格林沁的普通牧羊少年。从这一刻起,他是科尔沁扎萨克亲王的嗣子,一个被赋予了全新身份和沉重期望的、孤独的符号。
青阳阁位于王府建筑群的东侧,是一处相对独立、环境清幽的院落。青砖灰瓦,飞檐斗拱,虽不及金顶大帐那般辉煌夺目,却自有一股庄重典雅的气度。院内有正厅、书房、寝殿、以及供侍从居住的厢房,陈设简洁却用料讲究,一应器物皆非凡品。
巴特尔台吉将僧格林沁带入正厅,那里早己有数名身着统一服色的太监和侍女垂手恭立。为首的一位老太监,面色白净,眼神精明,见到巴特尔台吉和僧格林沁,立刻上前躬身行礼。
“苏德,”巴特尔台吉对那老太监吩咐道,“这位便是僧格林沁公子,王爷亲定的嗣子。从今日起,公子便居于此阁,你等须尽心服侍,引导公子熟悉王府礼仪规制,不得有误。”
“嗻!奴才苏德,谨遵台吉谕令,必定尽心竭力,服侍公子。”老太监苏德声音尖细,态度极为恭顺。
巴特尔台吉又对僧格林沁说道:“公子,苏德是府中老人,熟知礼仪规矩,你有什么不明白的,尽可问他。今先安顿下来,熟悉环境。明日起,会有师傅前来教导你蒙、汉文字,经史典籍,以及王府的各项礼仪。武艺骑射,亦不可荒废,王府有专门的校场和教习。”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公子既承大任,当时刻谨记身份,勤勉刻苦,方不负王爷厚望。”
僧格林沁茫然地点了点头。巴特尔台吉又交代了苏德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偌大的正厅里,只剩下僧格林沁和一群陌生的侍从。苏德脸上堆着谦卑的笑容,开始小心翼翼地引导他熟悉这处新的“家”,介绍着各个房间的用途,以及日常起居需要注意的繁琐细节。诸如如何穿衣、如何用膳、如何行走、如何应答……每一项都有严格的规矩,与他以往在草原上无拘无束的生活截然不同。
僧格林沁机械地听着,看着那些精美却冰冷的器物,感受着侍从们恭敬却疏离的态度,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窒息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向外望去。窗外是一个精致的小花园,假山流水,奇花异草,与他熟悉的辽阔草原截然不同。视线越过院墙,只能看到王府内部层层叠叠的屋顶和远处高耸的宫墙,再也看不到那无垠的蓝天和自由的风。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父亲给的那柄旧匕首还在,这是他与过去那个世界唯一的、实实在在的联系了。他将匕首握紧,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夜晚,躺在铺着柔软锦缎的陌生床榻上,僧格林沁辗转反侧。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同光怪陆离的梦境,却又无比真实。父母的泪容、王爷威严的目光、巴特尔台吉公事公办的脸、苏德谦卑的笑容……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他想起自家那顶温暖的、带着牛羊和奶茶气息的蒙古包,想起巴特尔忠诚的吠叫,想起纵马奔驰的快意,想起父母在火塘边沉默而温暖的陪伴……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迅速湮没在柔软的枕头里。他知道,他的人生,从踏入金顶大帐的那一刻起,己经彻底改变。前路漫漫,等待他的,将是无法想象的挑战、孤独和磨砺。而他,必须学会独自面对。
与此同时,在王府的另一处驿帐内,布和特木尔和其其格相对无言,只有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照着两张写满忧虑与不舍的脸庞。而在金顶大帐深处,索特纳木多布斋王爷在服用了喇嘛配置的安神汤药后,依旧难以入眠,他望着帐顶华丽的彩绘,心中默念:“长生天保佑,但愿朕……没有选错人。”
科尔沁草原的夜空,繁星闪烁,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土地上,因一个少年命运的改变而悄然掀起的波澜。
(http://www.220book.com/book/W2N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