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青阳阁，并非被草原上熟悉的牛羊低哞或牧犬吠叫唤醒，而是被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无处不在的窸窣声所打破。那是侍女们用软布擦拭器物的声音，是太监苏德在门外刻意放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是晨风吹过庭院中珍稀花木叶片时发出的、与旷野长风截然不同的细碎呜咽。僧格林沁在陌生的锦缎被衾中睁开眼，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家中那顶弥漫着熟悉气味的毡房里。然而，映入眼帘的是雕花床顶繁复的祥云图案，鼻尖萦绕的是檀香和某种不知名香料的清冷气息，耳中是那片刻意营造的、令人不安的寂静。巨大的失落感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没有赖床。父亲布和特木尔自幼教导他，牧人的孩子要像太阳一样早起。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习惯性地想去拿那件半旧的蒙古袍，却发现昨日穿来的衣物早己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叠放在床边矮凳上的一套崭新衣袍——月白色的内衬，宝蓝色的缎面外袍，袖口和衣襟用银线绣着精致的卷草纹，旁边还放着软底布靴和一条镶嵌着青玉的腰带。
他正愣神间，门外传来苏德小心翼翼的声音：“公子可是醒了？奴才们进来伺候您更衣？”
“不……不用。”僧格林沁下意识地拒绝，他还不习惯被人如此服侍。他拿起那件宝蓝色外袍，入手丝滑冰凉，与他穿惯了的粗糙棉布或毛毡截然不同。他笨拙地试图穿上，却发现这袍子的穿法颇为复杂，盘扣精致却难以摆弄，腰带也不知该如何系才能符合规矩。
犹豫间，房门被轻轻推开，苏德领着两名低眉顺目的侍女走了进来。苏德脸上依旧堆着谦卑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僧格林沁手中胡乱穿着的袍子，以及他光着的脚。
“公子金贵之躯，这些琐事岂能亲自动手。”苏德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从僧格林沁手中接过衣袍，动作熟练而轻柔地帮他重新穿戴整理。他的手指灵活地系着盘扣，整理着衣领和袖口，口中低声解释着：“公子请看，这内衬需先理顺，外袍的襟衽需左右交叠，不可错位……这腰带，需在腰间绕两匝，玉扣需正对中腹，象征心地中正……”
僧格林沁像个木偶般被摆布着，感受着陌生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听着那些繁琐到极点的规矩，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排斥和无力感。他想念母亲其其格缝制的、虽然粗糙却温暖舒适的旧袍子，想念那种无拘无束、可以随意在草地上打滚的自由。
更衣完毕，侍女端来温水和青盐伺候他盥漱。随后，早膳被送了进来。不再是熟悉的奶茶、手把肉和炒米，而是几样精致的点心，一碗看不出原料的羹汤，还有一小碟腌渍的果蔬。器皿是细腻的白瓷，配着银质的筷子和小勺。
苏德在一旁布菜，低声介绍着每样食物的名称和用料，什么“莲子茯苓糕”、“鸡茸粟米羹”、“蜜渍海棠果”……名字听着好听，分量却少得可怜。僧格林沁学着使用那对他来说过于轻巧的筷子，动作笨拙，几乎夹不起滑腻的糕点。他怀念大块吃肉、大碗喝奶茶的痛快，在这里，连吃饭都变成了一种需要学习的、拘谨的仪式。
早膳后不久，巴特尔台吉便来到了青阳阁。他带来了两位师傅。一位是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身着深色长袍的汉儒先生，姓李，负责教导蒙、汉文字和经史典籍。另一位则是王府卫队的骑射教习，一位名叫哈森的脸色黝黑、身形魁梧的壮年汉子，负责督导武艺骑射。
“公子，”巴特尔台吉语气严肃，“自今日起，文武功课不可有一日懈怠。李师傅学富五车，哈森教习弓马娴熟，你须尊师重道，勤学苦练。上午随李师傅学习文课，下午随哈森教习练习武艺。王府礼仪，则由苏德随时提点。”
李师傅的教学从最基础的蒙文字母和《三字经》开始。书房里，檀香袅袅，李师傅的声音平稳而缺乏起伏。僧格林沁虽然跟着远房亲戚认得几个字，但如此系统正规的学习还是头一遭。那些方块形的汉字在他看来如同天书，蒙文的语法结构也远比他想象中复杂。他努力集中精神，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飘向那片被高墙阻隔的、记忆中的草原。
李师傅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但并不动怒，只是用戒尺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依旧平稳：“公子，心正则笔正，神驰则意散。既入此门，当收摄心神，方可得学问之真味。”
僧格林沁脸一红，连忙收回思绪，强迫自己看向书本。
下午的骑射课，本应是他期待的。然而，当他来到王府专用的校场时，发现情况与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校场地面平整如镜，没有任何自然的起伏和障碍。哈森教习教授的，是标准的控马姿势、规范的射箭动作，要求的是绝对的整齐划一和仪式感，而非草原上那种讲究实用、随机应变的野性骑射。
“公子，控缰之手需稳，目光需平视靶心，呼吸需与马匹起伏相合……撒放之时，肩不可动，臂不可晃……”哈森教习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刻板。他纠正着僧格林沁每一个细微的、“不规范”的习惯动作。
僧格林沁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束缚。他习惯了纵马狂奔时耳边呼啸的风，习惯了在复杂地形中寻找最佳射击位置，习惯了那种人与马、与弓箭、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自由感。而在这里，一切都被框定在固定的程序和规矩里。他射出的箭，即使命中靶心，也感觉缺少了灵魂。
一天的课程结束，僧格林沁身心俱疲。不仅仅是学习的劳累，更多的是精神上那种无处着力的空虚感和压抑感。苏德依旧如影随形，提醒着他用餐的礼仪、走路的姿态、甚至说话的音量。
夜晚，他再次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却比昨夜更加难以入眠。白天的种种规矩，如同无数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紧紧束缚。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关进华美笼子的鹰，失去了天空，也正在失去野性。他紧紧握着父亲给的匕首，那冰凉的触感，是他与过去那个自由世界唯一的联系。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其中掺杂的不再仅仅是思念，还有一丝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
与此同时，在王府的另一端，索特纳木多布斋王爷听着巴特尔台吉关于僧格林沁第一日学习情况的禀报。
“……文字学习略显吃力，但尚算专注；骑射基础扎实，然野性未驯，需加以规范。”巴特尔台吉总结道。
索王闭着眼，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规矩……总要慢慢教。野性……未必全是坏事，就看如何引导了。” 他顿了顿，问道，“布和特木尔夫妇呢？”
“按王爷吩咐，己安排明日由专人护送回其牧场。赏赐也己备妥。”
“嗯。”索王挥了挥手，“去吧。嗣子之事，可以择机正式晓谕各部了。”
“嗻。”
当巴特尔台吉退出后，丹增多吉喇嘛从阴影中缓步走出。
“大师，”索王睁开眼，看向喇嘛，“朕这一步，走得对吗？那孩子……能承受得住吗？”
丹增多吉喇嘛捻着佛珠，目光深邃：“王爷，璞玉琢而成器，必经雕琢之苦。风雨之后，方见松柏之劲挺。此子心性质朴，如草原清泉，虽暂被规矩约束，然其根性未失，假以时日，必能融会贯通，自成气象。”
索王沉默片刻，幽幽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只是这王府内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多少暗流在涌动。朕……时日无多，只盼能为他多扫清些障碍。”
青阳阁内，少年在规矩的烙印中辗转难眠；金顶帐内，王者则在无声的角力中，为继承人的未来忧思难断。科尔沁的权力中心，平静的表面下，暗潮愈发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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