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阁的日子,如同被设定好机括的精密仪器,在一种近乎刻板的规律中向前推进。黎明的微光取代了草原的星辰,成为僧格林沁一天的起点。苏德那谦卑而无可挑剔的服侍,如同无形的丝线,将他缠绕在王府繁复的礼仪规范之中。那件父亲留下的旧匕首,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枕下,成为夜深人静时,唯一能触摸到的、带着过往温度的实物。
文课的学习,依旧是最大的难关。书房里,檀香的气息似乎己浸透每一寸木料,李师傅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诵读某种古老的咒语。蒙文字母的变形,汉字笔画的繁复,经史典籍中那些佶屈聱牙的道理,都让僧格林沁感到头晕目眩。他的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酸痛,手腕也因悬腕的要求而僵硬。思绪依旧会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飘向记忆中霍林河畔的风声和草浪的起伏。
然而,与最初几日纯粹的排斥和茫然不同,一种微妙的变化正在他心底滋生。那日父母离去时悲痛而期盼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巴特尔台吉那句“既入王府,当以王府为家,以王爷为父”的告诫,虽然冰冷,却也提醒着他无法回避的现实。更重要的是,他骨子里属于博尔济吉特家族的那份不甘人后的倔强,开始悄然抬头。
他不再仅仅是机械地跟随李师傅诵读,而是开始尝试去理解那些方块字和蒙文典籍背后的含义。当李师傅讲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时,他联想到的是父亲在暴风雪中依然坚韧地守护畜群的身影;当读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时,他模糊地意识到,那遥远的、被无数人觊觎的王爵之位,似乎并不仅仅是权力和荣耀,更关联着无数像他父母那样的普通牧民的生计与安宁。
这种懵懂的联想,使得那些原本枯燥的文字,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命力。他提问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虽然问题有时显得稚嫩甚至可笑,但李师傅那古井无波的脸上,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许。知识的海洋浩瀚无涯,他只是站在岸边,湿了鞋尖,却己隐约感受到了那浪潮之下蕴含的力量。
下午的骑射课,则成为了他宣泄内心郁结和找回部分自我的渠道。王府校场平整得令人发指,哈森教习的要求严苛到近乎吹毛求疵。控马的姿势、开弓的角度、撒放的时机,都必须符合一套固定的“标准”。僧格林沁感到自己像一匹被套上精致鞍鞯、只能在固定路线上踱步的野马,失去了风驰电掣的灵魂。
但他没有抱怨,也没有消极对抗。他将这份束缚感,转化为了另一种形式的磨砺。他严格按照哈森的要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规范”动作,体会着其中对肌肉控制、气息调节的精细要求。他发现,这种极致的“规范”,虽然失去了野性的随机应变,却在稳定性和精准度上,达到了另一种高度。当他屏息凝神,在哈森的口令下,于奔驰的马背上稳稳地将箭矢送入百步外的靶心时,一种不同于草原纵射、却同样令人心醉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哈森教习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他纠正僧格林沁错误时,洪亮的嗓音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急躁似乎在减少。有时,在完成既定训练后,他会允许僧格林沁在校场边缘稍微自由地跑几圈,甚至在他表现出色时,会简短地讲解一些不同地形下的骑射要点,这己然是某种程度的认可。
然而,王府并非只有青阳阁这一方天地。僧格林沁作为嗣子的身份,使他无法避免地要接触到王府内部复杂的人际网络。
一日,僧格林沁在苏德的陪同下,前往王府库伦领取新的笔墨。穿过一道月亮门时,迎面遇上了右翼旗巴特尔台吉的儿子,那位在那达慕上对他嗤之以鼻的巴特尔少爷。巴特尔少爷依旧是一身华服,被几个伴当簇拥着,看到僧格林沁,他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笑容。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嗣子殿下吗?”巴特尔少爷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浓浓的戏谑,“怎么,不在你的青阳阁里好好念经习字,跑到这外面来,是怕闷坏了么?”
他身边的伴当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僧格林沁的脚步顿住了,握着笔墨的手微微收紧。一股血气涌上头顶,他几乎要像在草原上那样,用拳头回应这种挑衅。但他看到了苏德那紧张而暗示的眼神,想起了李师傅教导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也想起了自己此刻的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股怒意强行压下,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巴特尔少爷,用尽量符合礼仪的、不卑不亢的语气说道:“巴特尔兄长安好。小弟奉王爷与师傅之命,前往库伦。兄长若无他事,小弟先行一步。”
他的反应显然出乎巴特尔少爷的意料。那预想中的愤怒或怯懦并未出现,这种带着疏离感的平静,反而让巴特尔少爷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冷哼一声:“倒是学会摆架子了。我们走!”说罢,带着人悻悻而去。
苏德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低声道:“公子应对得体。”
僧格林沁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向前走去。但内心深处,他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巴特尔少爷的敌意如此明显,其背后家族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未来的路,绝不会只有墨香和马嘶,更有无数看不见的明枪暗箭。
夜晚,他再次躺在床榻上,感受着身下锦缎的柔软与冰冷。白天的经历——学习的些许进益、骑射的微妙感悟、以及巴特尔少爷的挑衅——如同碎片般在脑海中回放。他不再像最初几日那样,被纯粹的悲伤和孤独淹没。一种更加复杂的情绪在滋生,那是对未来的警觉,是对自身弱小的认知,也是一种不愿屈服、想要变得更强的渴望。
他翻了个身,将手伸到枕下,紧紧握住那柄旧匕首。刀鞘的冰凉依旧,但这一次,他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怀念,还有一种从心底慢慢升腾起来的力量。他知道,他必须在这墨香与马嘶之间,在这规矩与束缚之中,砥砺出属于自己的锋芒。
而在王府的另一处,巴特尔台吉听着儿子愤愤不平的叙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倒是沉得住气……看来,索王和那老喇嘛,选的人还真有几分意思。”他捻着念珠,沉吟道,“不过,雏鹰羽翼未丰,终究难逃猎人的手掌。等着瞧吧。”
青阳阁的灯火熄灭了,但科尔沁草原的夜空下,无数的心事与算计,却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明明灭灭,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激烈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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