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增多吉喇嘛那夜的点拨，如同在僧格林沁的心湖中投入一颗智慧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自那之后，他依旧是那个黎明即起、夜深方歇的青阳阁嗣子，依旧在文课武练中挥洒汗水，但内在的视角己然悄然转变。他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从单纯的“学习者”身份中抽离出来，尝试以一种更冷静、更超然的目光，去审视周围的人和事，去感受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势”。
这种观察，并非明目张胆的打探，而是融入日常的细微体察。
清晨，前往书房的路上，他会留意遇到的每一位官吏、侍女、护卫。不再是漠然擦肩，而是留意他们的神态、步履的急缓、与同僚交谈时细微的表情。他发现，那位负责采买的管事，在见到他时，笑容似乎总比别人多几分谄媚，眼神却闪烁不定；而库伦那位沉默寡言的老吏，每次交接物品时，动作一丝不苟，目光沉静，从无多余言语。
文课间隙，李师傅饮茶休憩时，僧格林沁会状似无意地请教一些关于蒙古各部历史渊源、风俗禁忌的问题，尤其关注那些与科尔沁部关系微妙或有姻亲往来的部落。李师傅虽感意外，但也乐于解答，只是其叙述往往客观平实，不掺杂个人好恶，如同他讲解典籍一般。僧格林沁从中细细梳理着可能影响王府权力格局的外部脉络。
下午的校场，他也不再仅仅专注于自身的动作。他会观察其他一同练习的王府子弟，尤其是那些出身显赫家族的年轻人。他注意到，右翼旗巴特尔少爷身边总是簇拥着几个固定的伴当，他们形成一个封闭的小圈子，练习时往往占据最好的位置和器械，对其他出身较低的子弟隐隐带有排挤之意。而像鸿雁那样出身普通台吉家庭的，则大多独自练习，或三两低调结伴，神情专注，很少与巴特尔那伙人产生交集。这种泾渭分明，本身就是一种“势”的体现。
他甚至开始留意苏德。这位贴身太监，永远是一副谦卑恭顺、滴水不漏的模样。但僧格林沁发现，当自己提及某些台吉名字，或议论朝中传来的某些消息时，苏德那低垂的眼帘下，眼珠会极其轻微地转动，斟茶倒水的手也会有瞬间不易察觉的停顿。这细微的反应，表明他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有着自己的信息渠道和判断。
这些零碎的观察，如同散落的珍珠，暂时还无法串联成完整的图案，但却让僧格林沁对王府这个庞大复杂的机体，有了比以往更具体、也更深刻的感知。他不再觉得那些暗处的敌意是空泛的威胁，而是逐渐意识到，它们可能源于具体的利益冲突、历史积怨或权力争夺。
一日，僧格林沁按例前往王府内设的经堂，聆听喇嘛诵经祈福——这是索王为培养嗣子对黄教的尊崇而定下的规矩。经堂内香火缭绕，诵经声庄严肃穆。僧格林沁跪坐在指定的蒲团上，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经堂内前来听经的王府女眷和部分官员。
他的目光落在福晋身后一位衣着素雅、气质娴静的年轻女子身上。他记得苏德曾提过，作者“丽娜来到”推荐阅读《僧格林沁》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那是来自漠北喀尔喀部的一位郡主，因其部与科尔沁有姻亲，近来暂居王府做客。这位喀尔喀郡主看似低眉顺目，专心听经，但僧格林沁却敏锐地注意到，她的指尖在轻轻捻动着一串小巧的珊瑚念珠，频率与喇嘛的诵经节奏并不完全一致，偶尔，她会抬起眼帘，目光极快地从索王、福晋以及……他自己的身上掠过。那目光中，没有虔诚，只有一种冷静的、近乎评估的审视。
联想到秋狝前后喀尔喀使者的异常活跃，以及丹增多吉喇嘛关于“外部势力”的暗示，僧格林沁心中警兆微生。这位看似安静的郡主，恐怕并非只是来做客那么简单。
从经堂出来，在返回青阳阁的廊庑下，他“偶遇”了右翼旗的巴特尔台吉。巴特尔台吉满面春风，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关切地询问他的课业和生活，言语间充满了长辈的慈爱。
“贤侄近日气色愈发好了，文武进益，王爷闻之定然欣慰。”巴特尔台吉捻着胡须笑道，“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若有贤侄一半勤勉，我也就省心了。日后你们年轻人还该多亲近亲近才是。”
若在以往，僧格林沁或许会因这番“善意”而稍有松懈。但此刻，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校场上巴特尔少爷那骄横的眼神，秋狝那支来历不明的冷箭，以及眼前巴特尔台吉那笑意却未深入眼底的目光。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恭谨：“台吉大人过誉了。巴特尔兄长勇武过人，是小子学习的榜样。日后定当多多请教。”
他刻意将“勇武”二字稍稍加重，留意着对方的反应。
巴特尔台吉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刹那，随即恢复自然，又寒暄两句，便借口有事离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僧格林沁更加确信，这位看似和善的台吉，其家族对自己的敌意，绝非空穴来风。这番“偶遇”和看似关怀的话语，恐怕也是一种试探，试探他经过秋狝之事后的心态和城府。
夜晚，僧格林沁在书房记录着今日的观察。他没有写下具体的人名和事件，只是用自己才懂的符号，标记下那些异常的眼神、微妙的态度、看似巧合的相遇。这张无形的“势图”，正在他心中慢慢勾勒。
他将那张标记着秋狝地形的牛皮纸与心中这张无形的“势图”并置。一处是明刀明枪的危险，一处是暗流涌动的杀机。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但也有一股不甘屈服的斗志在胸中燃烧。
他知道，自己观察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暗流还隐藏在更深的水下。但至少，他己经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等待命运安排的懵懂少年。他开始学着去看，去听，去思考，去尝试理解这权力场中错综复杂的游戏规则。
“观势……”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在灯下闪烁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与锐利。
风，起于萍末。而他己经俯下身，开始尝试捕捉那最初、最细微的颤动。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他己然握住了第一根探路的竹杖。
(http://www.220book.com/book/W2N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