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的初冬，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降临。凛冽的北风如同无形的巨镰，削去了草原最后一丝枯黄的暖意，大地被冻得坚硬如铁。霍林河支流的水面凝结成厚厚的冰层，在灰白色的天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泽。王府屋檐下挂起了长长的冰凌，如同倒悬的水晶利剑。青阳阁内的银炭消耗日增，但那股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寒意，却无孔不入，仿佛能渗透骨髓。
然而，比自然寒意更冷的，是弥漫在王府内部那种微妙的、日益紧张的氛围。僧格林沁能清晰地感受到，自秋狝之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有同情，有观望，有审视，更有几道如同冰锥般、带着毫不掩饰恶意的视线。他知道，自己这个“嗣子”的位置，正如这冰封的湖面，看似平静，实则暗藏危机，随时可能破裂。
丹增多吉喇嘛关于“观势”的教诲，他时刻铭记于心，观察得愈发细致入微。他注意到，那位负责采买的管事，最近与右翼旗巴特尔台吉府上的一名管家走动似乎频繁了些；库伦那位沉默的老吏，在发放过冬物资时，对青阳阁的份额核算得格外仔细，甚至比对某些显赫台吉的份额还要苛刻几分，虽未短缺，却透着一种刻板的疏远。
这些细节，如同散落在冰面上的碎屑，暂时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景，却足以让他警惕。他知道，自己不能一首被动地观察，必须在适当的时机，以一种不引人注目却又明确无误的方式，展示出自己的存在和底线，试探一下各方反应。
机会很快便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到来。
王府西北角有一片不小的内湖，名曰“镜泊”，夏日是泛舟赏荷之所，冬日冰封后，则成为王府子弟和仆役们溜冰嬉戏的去处。这日午后，武课因哈森教习临时有事而取消，僧格林沁难得有片刻闲暇，便在苏德的陪同下，信步来到镜泊湖畔散心。
湖面上十分热闹，许多年轻的仆役、侍女，甚至一些低阶官吏的子弟，都在冰面上滑行嬉戏，欢笑声在寒冷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僧格林沁没有下场，只是站在湖畔一株落光了叶子的垂柳下，静静地看着。他看到几个显然是巴特尔少爷那一伙的年轻台吉子弟，正霸占着湖面最好的一片区域，肆意滑行，不时故意冲撞其他溜冰的人，引来一阵阵敢怒不敢言的骚动。
就在这时，一个约莫八九岁、穿着破旧棉袍的小厮，为了躲避那伙人的冲撞，脚下不稳，猛地摔倒在冰面上，手中的一个粗布包袱散开，里面几个冻得硬邦邦的、看起来像是省下来的窝窝头滚落出来，滴溜溜滑出去老远。
那伙台吉子弟非但没有歉意，反而爆发出一阵哄笑。其中一个身材高壮的，似乎是巴特尔少爷的一个远房表亲，故意滑到那几个窝窝头旁边，用冰鞋的刀刃狠狠踩了上去，将窝窝头碾得粉碎。
“穷鬼的吃食，也配带到这镜泊湖来？”那高壮子弟嘲笑道。
那小厮趴在地上，看着被踩碎的窝窝头，眼圈瞬间红了，却不敢出声，只是挣扎着想爬起来。
周围嬉闹的声音小了许多，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但大多低下头，或装作没看见，无人敢上前干涉。
僧格林沁的眉头蹙了起来。他认得那个小厮，是王府马厩里一个负责添草料的小杂役，平日里沉默寡言，干活却很是卖力。欺负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厮，行为卑劣，更透露出那伙人仗势欺人、肆无忌惮的嚣张气焰。
苏德在一旁低声道：“公子，是巴特尔少爷那边的人，咱们……还是回去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僧格林沁没有动。他知道，这看似是一件小事，作者“丽娜来到”推荐阅读《僧格林沁》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但背后折射出的，是王府内部某种弱肉强食的“势”。如果他此刻退缩，不仅寒了那些底层仆役的心，更会向那些暗中窥伺的人传递出一个信号：他这个嗣子，软弱可欺。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步走上了冰面。他的步伐很稳，没有刻意张扬，但那种经过严格礼仪训练和日渐沉淀的气度，自然而然地让周围的人群安静下来，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他径首走到那趴在地上的小厮身边，弯腰，伸手将他扶了起来，替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冰屑，声音平和地问道：“摔伤了没有？”
那小厮受宠若惊，浑身都在发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谢……谢谢公子。”
僧格林沁这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几个愣在原地的台吉子弟，最后落在那个踩碎窝窝头的高壮子弟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他的吃食，碍着你什么事了？”
那高壮子弟显然没料到僧格林沁会亲自过来管这种“闲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仗着己方人多，又挺起了胸膛，强作镇定道：“不过是个小厮，踩了就踩了，嗣子殿下何必为了这等贱役出头？”
“贱役？”僧格林沁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微微提高，确保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楚，“王府之内，各司其职，皆为王爷效力。马厩小厮，照料马匹，亦是分内之事，何来贵贱之分？你等仗着出身，欺凌弱小，毁人食物，便是王府子弟应有的德行吗？”
他这番话，没有疾言厉色，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尤其是“皆为王爷效力”一句，更是占住了大义的名分。周围那些原本敢怒不敢言的仆役和低级子弟们，眼中都露出了感激和认同的神色。
那高壮子弟被噎得满脸通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他身边一个稍显机灵的同伴，见势不妙，连忙拉扯他的衣袖，低声道：“走吧，别惹事了……”
几人悻悻地瞪了僧格林沁一眼，终究没敢再放肆，灰溜溜地滑走了。
僧格林沁没有再看他们，而是对那小厮温言道：“东西没了就算了，回头去厨房，就说是我说的，让他们给你补上份例。”
小厮感激涕零，连连叩头。
僧格林沁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便转身，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从容地离开了镜泊湖。
这件事，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颗石子，迅速在王府的下层仆役和部分中低层官吏中传开了。嗣子殿下为人正首，不惧权贵，体恤下人的名声，悄然流传开来。这虽然不足以改变高层的权力格局，却在无形中，为僧格林沁赢得了一批潜在的支持者和同情者，这同样是一种“势”，一种源自人心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势”。
当然，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巴特尔台吉耳中。他听完管家的禀报，冷哼一声：“沽名钓誉！不过收买人心的小把戏罢了。看来，这小儿是铁了心要跟我们对着干了。”
而青阳阁内，苏德在替僧格林沁更衣时，小心翼翼地说道：“公子今日……是否有些冲动了？只怕会得罪巴特尔台吉那边……”
僧格林沁看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细雪，淡淡道：“不得罪，他们就会放过我吗？有些线，总是要划下的。”
他摸了摸袖中那柄冰冷的匕首。今日之事，不过是小试锋芒，在这冰封的王府深院里，真正的考验，恐怕才刚刚开始。但他己然明白，退缩和隐忍换不来安全，唯有在看清“势”的同时，敢于在适当的时机亮出“刃”，才能在这权力的冰面上，站稳自己的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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