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泊湖冰面上的那场小小风波，果然如同僧格林沁所预料的那般，并未就此平息。它像一颗投入平静（至少表面如此）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王府这潭深水中悄然扩散。
首先感受到的，是来自苏德愈发谨慎小心的态度。这位贴身太监在伺候时更加沉默，低垂的眼帘下，那抹不易察觉的忧色似乎浓重了几分。他不再主动提及任何与巴特尔台吉家族相关的人或事，甚至在僧格林沁偶尔问起时，也会用极其含糊委婉的言辞带过，仿佛生怕沾染上一丝是非。这种变化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警示，说明巴特尔家族的势力在王府内盘根错节，连苏德这样地位特殊的近侍也心存忌惮。
其次，是文课与武练中一些微妙的不同。李师傅讲解典籍时，依旧平稳如古井，但在一次讲解《论语》“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时，他看似无意地多引申了几句，谈及“君子持身以正，不轻易结党，然亦需明辨忠奸，远离宵小”，目光似有似无地在僧格林沁脸上停留了一瞬。而哈森教习在校场上，对僧格林沁的要求似乎更加严格，尤其是在对抗性练习和地形利用的讲解上，倾注了更多心血，仿佛在急切地想要将更多保命克敌的实战技巧灌输给他。
这些细微的变化，都被僧格林沁一一捕捉。他知道，这是师傅和教习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支持与担忧。他们无法明着对抗巴特尔家族的势力，只能在各自的职责范围内，尽可能地帮助他提升自保的能力。
真正的波澜，发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了王府的亭台楼阁，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纯白。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青阳阁内炭火燃得正旺，僧格林沁刚结束晚课，正准备就寝。
忽然，阁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敲门声，不同于往日苏德或侍女的节奏。
僧格林沁心头一凛，示意苏德去应门。
门开处，一阵寒风裹着雪粒卷入，带来一个浑身裹着厚厚积雪、几乎看不清面目的人影。那人身形瘦小，进了门便迅速反手将门关上，抖落身上的积雪，露出一张冻得通红、带着惊惶的年轻脸庞——竟是日间在镜泊湖被僧格林沁扶起的那个马厩小厮！
“公子！公子救命！”小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苏德脸色一变，就要上前驱赶。
僧格林沁抬手阻止了他，沉声问道：“莫慌，慢慢说，发生了何事？”
小厮抬起头，泪水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流了满脸，他哆哆嗦嗦地说道：“小的……小的方才去给后巷看门的老葛头送点热汤驱寒……回来时，路过……路过西边废园的那段夹道……听见……听见有人在里面说话……”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恐惧更甚：“小的……小的听见他们提到了公子的名讳……还……还说什么‘湖邊多事’、‘不知死活’、‘必須尽早……’……” 后面的话，他似乎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噎住了，没能说出口。
僧格林沁的心沉了下去。西边废园靠近王府外围，那条夹道更是偏僻，入夜后极少有人行走。在那里密谈，内容又涉及自己，绝非好事！
“你还听到了什么？看清是谁了吗？”僧格林沁追问道，语气依旧保持镇定，以免加剧小厮的恐慌。
小厮努力回忆着，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僧格林沁》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断断续续地说：“天太黑……雪又大……没……没看清脸……好像……好像是两个人……听声音……一个有点尖……另一个……很沉……他们还说……‘那东西……己经备好……就等……雪再大些……’然后就……就分头走了……小的吓得赶紧跑回来了……”
“那东西”？“雪再大些”？
僧格林沁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针对自己的又一次阴谋吗？准备用什么手段？在雪夜动手，是为了掩盖痕迹？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厮。此人冒险前来报信，己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你做得很好。”僧格林沁温和地说道，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递给他，“这个你拿着，今晚之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就当你从未去过那里，也从未见过我。回去后，一切如常，明白吗？”
小厮接过银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磕头：“明白！明白！小的明白！谢公子！谢公子！” 说完，在苏德的引导下，又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风雪夜中。
阁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窗外愈发猛烈的风雪声。
苏德关好门，转过身，脸上己无血色，颤声道：“公子，这……这怕是冲您来的啊！要不要……要不要立刻禀报王爷或者巴特尔台吉？”
僧格林沁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风雪搅动的漆黑夜幕，摇了摇头。禀报？无凭无据，仅凭一个小厮的片面之词，能指证谁？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给那小厮招来杀身之祸。巴特尔台吉？他本身就是最大的怀疑对象！
“不必。”僧格林沁的声音在风雪声中显得异常冷静，“苏德，你去悄悄查一下，今晚西边废园附近，可有安排什么巡夜守卫？或者，最近府里是否有采买、调用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苏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僧格林沁的意图，这是要暗中查证，却又不能动用明面上的力量。他躬身道：“奴才明白，这就去想办法打听。”
苏德退下后，僧格林沁独自一人留在房中。他没有丝毫睡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小厮的话——“必须尽早”、“那东西己经备好”、“就等雪再大些”。
对方显然因为镜泊湖之事，加快了行动的步伐，而且打算利用这场大雪作为掩护。会是什么手段？再次行刺？还是制造意外？抑或是……其他更阴险的构陷？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却并非练字，而是凭借记忆，快速勾勒出西边废园及周边区域的简图，标记出那条夹道、可能的进出口以及视野盲区。他的手很稳，眼神锐利，如同一个临战的将领在分析战场。
此刻，他无比感激丹增多吉喇嘛的点拨，让他学会了“观势”，也感激哈森教习近日加强的地形利用教导。他将自己代入对方的立场，思考着在这样一个风雪之夜，会选择何处动手，如何动手，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开耳目，达成目的。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但首接加强青阳阁的守卫，只会显得心虚，也可能让对方改变计划，采用更难以防备的手段。
他需要一种方式，既能示警，让对方知道己方并非毫无察觉，又能巧妙地打破对方的部署，至少拖延其行动。
沉思良久，他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这个计划有些冒险，但或许是当前形势下，所能采取的最合适的应对。
他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榻上，枕边放着那柄父亲留下的匕首。窗外风雪呼啸，如同无数鬼魅在嘶嚎。他知道，这个漫长的雪夜，注定无人能够安眠。一场围绕着他生死存亡的暗战，己然在这银装素裹的王府深处，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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