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草原的清晨，在经历了短暂的喧嚣——牛羊出圈的骚动、牧人此起彼伏的吆喝、犬只忠诚的吠叫——之后，渐渐沉入一种白日里特有的、广袤而深沉的宁静之中。太阳升得更高了些，光线变得明亮而透彻，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天地间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风势比昨日稍大了一些，不再是悄无声息的滑行，而是化作了有形的气流，一阵阵掠过无垠的草海。草浪于是层层叠叠地涌动起来，仿佛一块巨大无比的、黄绿交织的绸缎，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不停地抖动、捋顺，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作响的合唱。这声音时而绵密如春雨，时而舒缓如叹息，构成了草原白日里最宏大也最单调的背景音。
僧格林沁将那群惹人怜爱的羊羔留在了离蒙古包更近、草势的坡地，由经验丰富的巴特尔看管着。他自己则骑着他那匹栗色的三岁口蒙古马，驱赶着那几头昨日略显不适、今晨看来己大为好转的牦牛，向着水草更为丰茂、但也更为开阔僻静的霍林河下游更深处的河谷地带行进。父亲布和特木尔的叮嘱言犹在耳：“河谷那边草好，安静，让它们好好吃几天，别再惊着了。自己也当心点，那边离大路远，地势杂，别走太深。” 父亲的关怀总是这样简洁而实在，如同他打磨的马镫，不花哨，却可靠。
马蹄踏在松软的草甸上，发出沉闷的“嘚嘚”声。牦牛们迈着稳健而缓慢的步伐，巨大的头颅低垂，专注地搜寻着最可口的嫩草，粗大的尾巴悠闲地甩动着，驱赶着试图靠近的牛虻。僧格林沁放松了缰绳，任由马儿信步由缰。他很喜欢这种独自放牧的时光，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坐骑和这些沉默的牲畜。他可以尽情地思考，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是单纯地感受着风拂过面颊的力度，阳光照在背上的暖意，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青草和野花混合的芬芳。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昨天清晨那队疾驰而过的骑士，以及傍晚时分父母谈及的那些关于“漠北来客”和“王爷心事”的模糊话语。这些信息碎片，像是一些随风飘来的、不知名的种子，落在他年少的心田上，虽然尚未发芽，却己然埋藏了下去。金顶帐，那个遥远而辉煌的存在，对于他这样一个每日与泥土、牲畜为伴的少年来说，依然是一个模糊而抽象的概念。它更像是一个传说，一段祖父辈口中辉煌过往的象征，与眼下这需要操心牛羊肥瘦、草场好坏的现实生活，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然而，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还是让他忍不住去想象，那金顶帐之下，究竟是怎样的景象？那些穿着华丽袍服的王爷、台吉们，每日谈论的是怎样的大事？那些来自漠北的使者，又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到来？这些问题，如同远处地平线上摇曳的海市蜃楼，吸引着他，却又虚无缥缈。
就在僧格林沁思绪飘远之际，在距离他放牧的河谷约两三里外的一处长满灌木的高坡上，昨日出现过的那两名“牧人”再次现身。他们依旧是一副寻常打扮，但此刻的姿态却更为放松，也更为隐蔽。他们选择的位置极佳，既能借助灌木丛隐藏身形，又能居高临下，将僧格林沁所在河谷地带的大部分情况尽收眼底。其中一人，年纪稍长，面色黝黑，皱纹深刻如刀刻，代号“老雁”，正半眯着眼睛，像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狼，静静地观察着。另一人，稍微年轻些，眼神灵活，动作敏捷，代号“山猫”，则靠在一块岩石后面，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看似悠闲，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远处的那个少年身影。
“老雁，看了一早上，丽娜来到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这娃娃倒是沉得住气。”山猫低声说道，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吹草浪的声音淹没，“放了牛，就自己在那儿练箭，也没偷懒跑去玩水或者睡觉。”
老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丈量着僧格林沁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少年将牦牛赶到一片水草丰美之处后，并没有像许多同龄少年那样找个地方偷闲，而是果真从马鞍旁取下了那张略显陈旧但保养得宜的硬弓和一壶箭矢。
只见僧格林沁在河谷空地上，认认真真地练习着步射。他并没有因为无人监督而敷衍了事，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双脚不丁不八，稳稳站立，沉肩坠肘，左手持弓如托泰山，右手勾弦如抱婴儿，开弓时背肌发力，撒放时干脆利落。虽然箭靶只是几十步外一棵孤树上被他用刀刻出的简陋标记，但他射出的箭矢，十之七八都能命中目标区域，显示出相当扎实的功底和日复一日的刻苦。
“弓开得还算满，架势是那么回事。”老雁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经过岁月磨砺的冷静，“你看他呼吸，撒放之前有个短暂的屏息，这是用心练过的，不是瞎玩。而且，练了这么久，手臂肯定酸了，但他没停，还在调整姿势，琢磨刚才那一箭为什么偏了半分。”
山猫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嗯，是个肯下功夫的娃。性子也稳，不像有些小子，毛手毛脚。”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昨天拦惊马那事，胆色和机灵劲都不缺。对那小巴雅尔，也有耐心，没嘲笑他。”
老雁的目光又扫过那几头安静吃草的牦牛：“你看那几头牛，昨天还病恹恹的，今天精神头就好多了。这小子懂牲口，会照料。这不容易，心要细。”
他们就像两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在暗中观察着一只可能蕴含珍稀血脉的幼崽，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从僧格林沁练习骑射时专注的神情，到休息时他轻轻抚摸马颈、低声与马儿交流的亲昵动作；从他喝水时不急不躁的姿态，到偶尔抬头望向天空飞鸟时那纯粹而好奇的眼神……所有这些细微之处，都被这两双训练有素的眼睛一一捕捉，并在心中进行着快速的评估和印证。
“血统那边，巴特尔台吉派人暗地里查过他们家那本快烂掉的族谱了，确实是正根的博尔济吉特，虽然隔得远了，但辈分清晰，往上数几代，也是有名有姓的台吉。”山猫低声汇报着另一条线传来的信息，“家里情况简单，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牧人，没什么复杂背景，跟现在王府里那几个闹得欢的支系，八竿子打不着。”
老雁“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继续着他的观察。阳光渐渐炽烈，草原上的气温升高了，远处的景物因为蒸腾的地气而显得有些扭曲。僧格林沁练完了箭，收起弓箭，走到河边，掬起清凉的河水洗了把脸，然后找了棵柳树的树荫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块奶疙瘩，慢慢地啃着，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似乎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高坡上，老雁和山猫也悄无声息地后退，消失在了灌木丛之后，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隐秘。他们今天收集到的信息，将会被详细记录下来，通过秘密渠道，传递到王府深处那位焦虑的王爷和那位深谋远虑的喇嘛手中。
僧格林沁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他只是在享受着他的孤独和自由，偶尔为家族昔日的荣光和眼下的平凡而感到一丝淡淡的、说不清是惆怅还是向往的情绪。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平凡无奇的一天，连同他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都正在被放入一个关乎部落命运的巨大天平上，进行着无声而严格的称量。草浪依旧在风中翻滚，发出永恒的沙沙声，仿佛在保守着一个即将揭晓的巨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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