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霍林河的流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暗藏着不易察觉的涌动。自那日河谷放牧后，又过去了七八个日出日落。科尔沁草原在春意的催发下，换上了愈发浓烈的绿装，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星星点点地缀在无边的碧毯之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粉和青草气息。僧格林沁的生活依旧遵循着古老的节奏，每日与牛羊、弓马为伴，似乎与以往并无不同。然而，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他周围悄然扩散。
首先是他父亲布和特木尔。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将一切心事都藏在皱纹深处的男人，近些日子似乎更加沉默了。他擦拭那副祖传马鞍的时间变得更长，眼神常常望着南方金顶帐的方向出神，偶尔还会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当僧格林沁练箭时，布和特木尔会在一旁默默地看上一会儿，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瞥一眼就走开，有时甚至会走上前，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调整一下儿子拉弦的姿势，或者指点一下如何利用风向修正箭矢的偏差。他的指点依旧简洁，但僧格林沁能感觉到，那粗糙手掌下传递的力量，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什么，是一种更深的期许，还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忧虑？少年分辨不清。
母亲其其格的变化则更为外显一些。她开始更频繁地整理僧格林沁那几件半旧的袍子，将磨损的边角细细缝补，甚至翻箱倒柜找出一块珍藏多年的、颜色稍显鲜亮的蓝色布料，比划着要给他做一件新的夏袍。晚上熬制奶茶时，她会特意多放一把炒米，或者悄悄在他的碗底埋一小块平时舍不得吃的奶豆腐。这些细微的关爱，如同春雨般无声无息，却让僧格林沁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同时也隐隐觉得，父母似乎都在为什么即将到来的事情做着准备，而这种准备，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紧张感。
其次，是来自外部的微妙变化。以往只有邻近几户牧人偶尔经过的放牧路径，这些天似乎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有时是赶着勒勒车、看似前往集市交换货物的远道牧人，有时是单独骑马、声称探亲访友的旅人，他们都会“恰好”路过僧格林沁放牧的地方，停下来搭几句话，问问水草，聊聊天气，目光却似有似无地在他身上打量。这些人的问题看似随意，但僧格林沁敏锐地感觉到，他们似乎对自己的年纪、家里几口人、甚至平日喜欢做些什么，格外感兴趣。尽管心中存有疑惑，但草原上好客的传统让他无法拒绝这些看似善意的交谈，他只是按照父母的教诲，礼貌而谨慎地回答，并不多言。
更让整个苏木（佐领）议论纷纷的，是一个突然传来的消息：为了庆祝春季牧草丰茂、牲畜肥壮，并祈愿风调雨顺，扎萨克王府决定在十日之后，于王府驻地附近的辽阔草场上，举办一场规模盛大的那达慕大会！消息是由快马信使传达到各个苏木和艾里（村落）的，要求各部族选派优秀的青年男女参加。
那达慕！这对于草原上的每一个孩子来说，都意味着无与伦比的盛会、欢乐的海洋和展示勇武与技艺的最高舞台！摔跤、赛马、射箭，这三项男子竞技，是无数蒙古少年梦想绽放的地方。以往，这样的大型那达慕往往只在秋季或是重大庆典时才会举行，今年春季突然举办，难免让人心生猜测。但欢乐的期待很快压过了疑虑，年轻的牧马人和射手们个个摩拳擦掌，兴奋地议论着，准备在那达慕上一显身手。
消息传到僧格林沁家时，他正在擦拭心爱的硬弓。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那达慕！他多么渴望能站在那万众瞩目的赛场上，与来自各方的健儿们较量弓马，检验自己多年的苦练！他甚至能想象到赛马时耳边呼啸的风声，射箭时全场屏息凝神的寂静，以及如果侥幸获胜，可能获得的荣誉……那将是何等的风光！
然而，这股热情很快就被现实的冷水浇熄了。参加那达慕，尤其是代表苏木出战，需要推荐，需要像样的马匹和装备，还需要一笔不小的开销。像他家这样的清贫家境，如何能负担得起？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只是默默地继续擦着弓，没有说话。
其其格看出了儿子的心思，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轻叹，转身去忙碌了。布和特木尔则蹲在门口，用力地吸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就在僧格林沁以为自己和那达慕无缘的时候，苏木的达鲁噶（头人）却在两天后亲自骑马来到了他家这顶略显寒酸的蒙古包前。达鲁噶是一位面色红润、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平日里对布和特木尔这家没落台吉还算客气，但如此正式到访，还是头一遭。
“布和特木尔台吉，”达鲁噶下了马，语气比平时更加郑重了几分，“王府下令举办那达慕，这是整个科尔沁的盛事。我们苏木虽然不大，但也不能落了声势。我看了看，咱们苏木里，年轻一辈里，骑射功夫像点样子的，就数你家僧格林沁了。”
布和特木尔连忙将达鲁噶请进帐内，其其格奉上奶茶。达鲁噶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这次那达慕，听说王爷非常重视，奖品也格外丰厚。我想推荐僧格林沁代表我们苏木去参加射箭和赛马两项。马匹和弓箭若有不趁手，苏木里可以想办法凑一凑，总不能让孩子们光着脚去赛跑嘛。” 他的话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眼神却意味深长地在布和特木尔和僧格林沁脸上扫过。
这突如其来的“重视”，让布和特木尔夫妇都有些不知所措。僧格林沁的心则再次狂跳起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代表苏木出战！这是何等的荣耀！他渴望地看向父亲。
布和特木尔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他缓缓说道：“达鲁噶大人抬爱，只是……小儿技艺粗浅，只怕去了，也是给苏木丢脸。”
“诶，话不能这么说。”达鲁噶摆了摆手，“年轻人嘛，总要出去见见世面。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参与，是展现我们苏木子弟的精神面貌。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准备一下，五日后，我带他去王府那边报到。” 说完，他也不等布和特木尔再推辞，便起身告辞了。
达鲁噶的来访，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微澜阵阵的家庭湖面。其其格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忙着思量该给儿子准备什么行装。布和特木尔则更加沉默了，他独自走到蒙古包外，望着暮色西合的天空，久久不语。他隐隐感觉到，这突如其来的那达慕，以及达鲁噶不同寻常的“关照”，恐怕都并非偶然。难道，那些关于王爷府寻找继承人的模糊传闻，真的与自己的儿子产生了某种关联？这个想法让他既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又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和恐惧。
僧格林沁则完全沉浸在能够参加那达慕的兴奋和紧张之中。他抚摸着那张陪伴他多年的硬弓，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刻苦练习，绝不能辜负这难得的机会，更不能给苏木和父母丢脸。他并不知道，这场那达慕，远非一次简单的竞技盛会，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针对包括他在内的数名潜在候选人的公开考察。命运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而他，这只尚未完全展翅的雏鹰，即将被推向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广阔而复杂的舞台。
夜幕降临，僧格林沁家毡房的灯火亮着，与远处地平线上那片依旧闪烁着隐约金光的王爷府驻地遥相呼应。一边是平凡的期望与隐隐的不安，一边是权力的谋划与无声的筛选。草原的夜风，吹送着不同的心事，奔向那即将到来的、充满变数的那达慕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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