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命运的那达慕大会,如同磁石般吸引着科尔沁草原各方的目光。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骏马,短短数日便传遍了每一个蒙古包、每一处牧场。空气里仿佛都弥漫开一种节日前特有的躁动与期盼。对于年轻的僧格林沁而言,接下来的几天,是在一种混合着极度兴奋、刻苦准备和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中度过的。
母亲其其格几乎倾其所有。她翻出了压箱底的一块质地稍好、颜色是靛青色的棉布,日夜赶工,在酥油灯下眯着眼睛,用最细密的针脚,为僧格林沁缝制了一件新的蒙古袍。虽然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但剪裁合体,针脚扎实,穿在少年日渐挺拔的身躯上,竟也显出了几分精神抖擞。她又将僧格林沁那双旧皮靴反复擦拭,抹上羊油,使其看起来不再那么破旧。甚至还用攒下的几枚铜钱,跟路过的货郎换了一条崭新的、颜色鲜亮的橘红色绸带,准备系在儿子的腰际,图个吉利。
父亲布和特木尔的准备则更为沉默,也更为实际。他将僧格林沁那匹栗色马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更换了有些磨损的马蹄铁,用油脂精心保养了皮质的马鞍和辔头,每一个扣环都擦拭得锃亮。最重要的,是那张硬弓。布和特木尔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用细砂纸反复打磨弓臂,调整弓弦的张力,确保其处于最佳状态。他将儿子叫到身边,没有过多言语,只是演示了几个在激烈骑射中保持稳定和精准的小技巧,比如如何在马匹腾空的瞬间借助腰腹力量稳住上身,如何在风向突变时快速修正瞄准点。他的演示简洁有力,每一个动作都凝聚着多年的经验。僧格林沁认真地看着,默默记在心里。他能感觉到,父亲沉默的外表下,涌动着一股深沉而炽热的情感,那是对儿子首次踏上重要赛场的关切,或许,还夹杂着对未知前途的一丝难以言说的凝重。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清晨,天光未亮,其其格就早早起来,熬好了浓香的奶茶,煮好了大块的羊肉。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进行出发前的早餐。气氛有些沉默,只有奶茶倒入碗中的声音和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其其格不停地往儿子碗里夹肉,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鼓励。布和特木尔吃得很快,吃完后,他站起身,走到僧格林沁面前,将自己一首随身携带的那把老旧但锋利的匕首,连带着牛皮刀鞘,郑重地递给了儿子。
“带上这个,路上防身,切割东西也方便。”父亲的声音依旧低沉,但那只握住儿子肩膀的手,却异常有力,“到了那边,眼睛放亮些,多看,多听,少说话。赛场上,尽力就好,别逞强,安全最要紧。” 简短的叮嘱,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僧格林沁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匕首小心地别在腰带上,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仿佛也接过了父亲那份沉甸甸的期望。
这时,苏木的达鲁噶带着两名随从,骑着马来到了蒙古包外。达鲁噶今天也换上了一件稍显正式的袍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但眼神深处的那一丝审慎和探究,却未能完全掩盖。他简单地与布和特木尔寒暄了几句,便催促僧格林沁上马出发。
僧格林沁翻身上马,勒紧缰绳,栗色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兴奋地刨着蹄子。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蒙古包前相送的父母。其其格抬手用袖角擦了擦眼角,布和特木尔则只是挺首了腰板,朝他挥了挥手。在晨曦的微光中,父母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小,却又异常坚定。僧格林沁心中一热,调转马头,跟随着达鲁噶,踏上了通往王府驻地的路途。
一行人三匹马,沿着被车轮和马蹄长年累月碾压出的、蜿蜒在草原上的土路,向南而行。越靠近王府驻地,周围的景象便越发不同。普通的牧户蒙古包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大、更规整的畜群,以及用木栅栏围起的、属于某些有势力台吉的私人草场。路上的行人也明显多了起来,有像他们一样赶赴那达慕的牧人,有驮着货物的商队,还有一队队服饰统一、神情肃穆的王府护卫骑兵,往来奔驰,维持着秩序。一种越来越浓厚的盛会气氛,扑面而来。
僧格林沁这是长到十几岁,第一次离开自家苏木如此之远,前往部落的中心区域。他好奇地打量着沿途的一切,感觉眼睛都有些不够用了。高耸的敖包山上经幡飘扬,气派的寺庙金顶在阳光下闪烁,远处甚至可以看到一片片开垦出的农田,种植着耐寒的荞麦和燕麦。这一切,都与他熟悉的那个单纯以游牧为主的小世界截然不同。
中午时分,他们在路边一条小溪旁停下歇脚,饮马,吃些自带的干粮。就在这时,又一队人马从后面赶了上来,大约有七八骑,为首的是一位衣着华贵、面色倨傲的年轻人,年纪看起来比僧格林沁大上两三岁,骑着一匹神骏非凡的白马,马鞍上镶嵌着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身边跟着几个像是随从和伴当的少年,也都骑着好马,意气风发。
这队人马显然也是去参加那达慕的。他们看到正在歇息的僧格林沁一行人,尤其是注意到僧格林沁那匹相对普通的栗色马和半新的袍子,那个为首的华服少年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这边听到的声音对同伴说:“哼,今年那达慕真是什么人都能来了,看来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门槛是越来越低了。”
他身边的伴当们发出一阵附和的笑声。达鲁噶脸色有些尴尬,连忙起身,朝着那华服少年躬身行礼,口称:“小的见过巴特尔少爷。” 原来这华服少年是科尔沁部内另一支势力颇大的台吉家的公子,名叫巴特尔(与那位老台吉同名,意为英雄),素以骑湛和性情骄横著称。
僧格林沁听到那嘲讽的话语,年轻的血气一下子涌了上来,脸颊涨得通红,握着干粮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但他想起父亲“少说话”的叮嘱,又看到达鲁噶恭敬的态度,强行将心中的不快压了下去,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继续吃东西,假装没有听见。
那巴特尔少爷见僧格林沁没有反应,似乎觉得无趣,也不再理会,一行人趾高气扬地继续赶路了。
等他们走远,达鲁噶才松了口气,转身对僧格林沁低声说道:“那是右翼旗的巴特尔台吉家的公子,性子是骄纵了些,你别往心里去。到了那达慕,尽量避开他们就是了。”
僧格林沁点了点头,但心中却埋下了一颗种子。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阶层和地位的差异,以及那种毫不掩饰的轻蔑。这让他更加渴望能在赛场上证明自己,不是为了虚荣,而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不让父母和苏木蒙羞。
歇息过后,他们继续赶路。下午,他们遇到了另一支队伍。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只有西五人,为首的是一位年纪与僧格林沁相仿的少年,骑着一匹稳健的黑马。这少年衣着朴素但干净利落,面容清秀,眼神沉静,不像巴特尔那样张扬。他看到僧格林沁一行人,主动放缓了马速,礼貌地点头致意。
达鲁噶似乎认识这少年,笑着打招呼:“是鸿雁啊,你也去参加那达慕?”
被称为鸿雁的少年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而真诚:“是的,达鲁噶大人。阿布让我去见见世面。” 他的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两队人马便自然而然地并排行进了一段路。鸿雁的话不多,但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稳和得体。僧格林沁对他颇有好感,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得知鸿雁来自一个更偏远的苏木,也是被推荐来参加射箭比赛的。
“我第一次参加这么大的那达慕,心里有点没底。”鸿雁坦诚地说,眼神里有一丝腼腆。
“我也是。”僧格林沁感同身受,距离感一下子拉近了不少。
短暂的同行后,因为目的地略有不同,两支队伍在一个岔路口分开了。鸿雁礼貌地告辞,带着他的人马转向了另一条路。
望着鸿雁离去的背影,达鲁噶若有所思地对僧格林沁说:“这孩子是左翼前旗那边一个普通台吉家的,叫博尔济吉特·鸿雁,听说读书识字,性子也温和,就是不知道骑射功夫怎么样。”
僧格林沁没有说话,但鸿雁那沉静的眼神和温和的态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隐隐觉得,这个名叫鸿雁的少年,或许和那个骄横的巴特尔少爷不一样。
夕阳西下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王府驻地外围那片专门为那达慕大会划出的巨大草场。只见眼前人声鼎沸,帐篷林立,彩旗飘扬,数以千计的人马聚集于此,空气中混合着马匹、炊烟、食物和人群的复杂气味,喧闹声如同海潮般扑面而来。僧格林沁勒住马,望着这片他从未见过的盛大景象,心中充满了震撼。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明天就要开始了。而在这场盛会中,他不仅会遇到巴特尔那样的对手,也会遇到鸿雁那样的同龄人,更会有一双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http://www.220book.com/book/W2N3/)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