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幕布，彻底笼罩了科尔沁草原。然而，那达慕会场却并未因白日的竞技落幕而沉寂，反而在熊熊燃起的篝火映照下，焕发出另一种更加热烈、更加奔放的生命力。
数十堆巨大的篝火如同地上的星辰，散布在广阔的会场各处。主篝火堆位于会场中心，紧邻着白日举行仪式的高台，由粗大的干枯树干和灌木枝堆砌而成，火焰窜起足有两人多高，发出噼啪作响的爆裂声，跃动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而摇曳的橘红色光晕。热浪扑面而来，驱散了春夜的寒意。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洋溢着欢乐与兴奋的脸庞，男女老少，贵族平民，此刻都围聚在火堆旁，分享着盛会的喜悦。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垂涎的浓郁香气。刚刚宰杀、处理好的肥羊被穿在粗大的铁钎上，由身强力壮的汉子们不停地在火上翻转炙烤，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阵阵带着焦香的烟雾。巨大的铁锅里翻滚着奶白色的肉汤，里面煮着大块的骨头和内脏。妇人们忙碌地穿梭其间，将烤好的羊肉用锋利的匕首切割成小块，分发给围坐的众人；将滚烫的奶茶和醇厚的奶酒一碗碗地斟满。
欢声笑语、祝酒歌声、马头琴苍凉悠扬的琴声、以及人们随着节奏拍手跺脚的声响，交织成一曲充满野性与生命力的草原狂欢乐章。
僧格林沁和来自同一苏木的几个年轻伙伴坐在一起，位置离主篝火稍远，但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炽热的氛围。手里捧着一位大婶递过来的、滚烫的、带着焦脆外皮的烤羊肉，碗里是醇香的奶酒，耳边是熟悉的乡音和欢快的旋律，白日比赛的紧张和疲惫似乎在这一刻都被这温暖的烟火气融化了。他小口地啜饮着略带酸涩却又回味甘醇的奶酒，感受着那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中，再蔓延向西肢，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主篝火最明亮、最核心的区域。那里，坐着王爷、福晋、各部头人、重要的台吉以及像喀尔喀部使者那样的贵宾。他们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更加精致的银质餐具和食物，侍从们恭敬地侍立一旁。那个白天在赛场上骄横跋扈的巴特尔少爷，此刻正坐在他父亲——一位身材肥胖、笑容可掬的台吉身边，依旧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与周围几个同样衣着华丽的少年高声谈笑，不时指向赛场方向，似乎在评论着白天的比赛。而那个名叫鸿雁的清秀少年，则安静地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与他的一位长辈坐在一起，默默地吃着东西，偶尔抬头看看欢歌笑语的人群，眼神平静，仿佛在观察，又仿佛在思考。
僧格林沁看着这两个与他同龄，却仿佛身处不同世界的少年，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巴特尔代表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毫不掩饰的权势和张扬；鸿雁则展现出一种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沉静和内敛。而自己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和练习弓箭而布满薄茧的手，以及那件母亲熬夜赶制、虽然干净但依旧难掩朴素的新袍子。他属于哪里？是眼前这喧闹而真实的牧民群体，还是那个遥远而神秘的金顶帐世界？这个问题，像一缕轻烟，在他心头萦绕，却没有答案。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激昂的马头琴声响起，几位身着艳丽蒙古袍的姑娘和小伙子跳起了传统的安代舞。他们的舞步矫健有力，手臂的动作如同翱翔的雄鹰，充满了原始的韵律美。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喝彩声，许多人加入了舞蹈的行列，围着篝火形成一个个旋转的圆圈。欢乐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僧格林沁也被这气氛感染，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一个同苏木的伙伴拉他起来，加入了外围的舞蹈圈子。他虽然跳得不算熟练，但跟着节奏尽情地踏着步子，挥舞着手臂，感受着这种集体狂欢带来的单纯快乐。在这一刻，所有的烦恼、猜测和隐隐的不安，似乎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这片欢乐的海洋之下，暗流依旧在涌动。在他随着人圈舞动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在篝火光芒未能完全照亮的一处阴影里，协理台吉巴特尔的心腹属臣，正与老雁低声交谈着，目光偶尔会扫过舞蹈的人群，似乎在确认着什么。
与此同时，金顶大帐之内，气氛与外面的喧闹截然不同。
帐内只点着几盏酥油灯，光线昏暗而凝重。索特纳木多布斋王爷半倚在榻上，脸色在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晦暗。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侍女连忙递上参茶。丹增多吉喇嘛闭目捻着佛珠，坐在一旁，如同入定的岩石。协理台吉巴特尔和色登则垂手站在下首，神情严肃。
巴特尔台吉手中拿着几张写满字的纸，正是今天观察者们送回的关于几位重点少年在那达慕表现和日常品行的详细记录。
“王爷，”巴特尔台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根据今日观察和此前暗访，初步筛选出三人，较为符合王爷与大师所定的标准。”
“讲。”索王的声音带着疲惫。
“其一，右翼旗巴特尔台吉之子，名巴特尔，年十五。骑射技艺精湛，今日比赛表现抢眼，勇武过人。然性情略显骄纵，恐欠沉稳，且其父在部中势力盘根错节，若立其为嗣，恐外戚势大，尾大不掉。”
“其二，左翼前旗普通台吉博尔济吉特·苏日之子，名鸿雁，年十西。读书识字，性情温和沉静，步射稳健，知礼守节。然骑术与马上技艺稍逊，魄力似有不足，恐难将来震慑部众，统领群伦。”
“其三，”巴特尔台吉顿了顿，将最后一张纸往前稍稍递了递，“左翼后旗偏远支系台吉布和特木尔之子，名僧格林沁，年十三。血统纯正，家世清白，与各部几无牵连。今日观察，其步射稳健，骑射颇具灵性，关键时刻能沉心静气，进步明显。平日放牧，勤劳肯干，善待牲畜，勇拦惊马可见其胆色与仁心。性情朴实，不骄不躁，虽出身清贫，然举止并无畏缩之态。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可塑性极强。”
帐内陷入了一片沉默，只有索王粗重的呼吸声和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色登台吉忍不住开口道：“王爷，僧格林沁此子，出身未免过于低微，恐难以服众啊！且年纪最幼，如何能当大任？”
丹增多吉喇嘛缓缓睁开眼，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阿弥陀佛。佛祖眼中，众生平等。出身高低，不过虚幻表象。此子心性纯良，根基扎实，如草原上新生的草芽，看似柔弱，却蕴含着最顽强的生命力。年纪尚幼，恰如白纸，正可由王爷亲自调教，塑造成理想的继承者，其忠诚亦更可保障。至于服众……”喇嘛的目光扫过色登台吉，“威望并非天生，乃是由德行与能力积累而来。王爷春秋正盛，尚有时间悉心培养。”
索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挣扎。选择巴特尔，意味着要面对其背后庞大的家族势力，未来可能受制于人；选择鸿雁，性情虽好，但缺乏领袖的魄力，在这弱肉强食的草原上，能否守住基业？而选择僧格林沁……风险最大，他毫无根基，需要投入巨大的心血培养，但同样，回报也可能最大，因为他是一张真正的白纸，完全由自己描绘。
他又拿起关于僧格林沁的那张纸，仔细地看着上面的评语：“勤劳肯干……善待牲畜……勇拦惊马……沉稳……朴实……” 这些词语，勾勒出一个与他身边那些骄奢淫逸的贵族子弟截然不同的形象。
良久，索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将手指轻轻点在了“僧格林沁”这个名字上。
“暂且……将他列为最优先考量之人。”索王的声音带着一丝决断后的虚弱，“但此事绝密，仅限于帐内几人知晓。巴特尔，继续观察，尤其是其心性品行，在无人注意时的细微之处。色登，加强对喀尔喀使者的监视，绝不能让他们察觉我们的动向。”
“嗻！”两位台吉躬身领命。
命运的天平，在经历了长久的摇摆和细致的称量后，终于向着那个来自偏远牧区、此刻正在篝火旁与同伴分享快乐的少年，倾斜了决定性的一角。而帐外，那欢庆的夜宴，依旧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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