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至，人心散。”
九月的雨下得黏腻，像扯不断的线，把顶楼会议厅的落地窗蒙成一片模糊的白。林天宇站在会议桌主位旁，指节因为用力攥着那份 “项目终止协议” 而泛出青白，纸张边缘被他反复，早己起了毛边。长条会议桌两端空荡荡的，只有靠近门口的三个位置坐着人 —— 张哥的搪瓷杯里还剩半杯凉透的茶，茶渍在杯底圈出陈旧的印子；小周把刚打印好的员工通讯录紧紧按在腿上，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里；李姐面前摊着账本，红笔在 “应付工资” 那栏画了三道横线，却始终没下笔。
“供应商那边，我昨天又打了三通电话。” 林天宇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却带着一丝没被完全压下去的急切，“王总说，要是咱们能先垫一部分原材料款，他愿意再缓半个月发货。” 他边说边从抽屉里翻出计算器，指尖在按键上飞快跳动，“咱们账上还剩八十七万，加上我把市区那套公寓挂出去的首付…… 应该能凑够五十万，先把这批货接过来，只要能赶在月底前把这批订单交付，就能回笼一部分资金，银行那边说不定就肯续贷了。”
计算器的 “咔嗒” 声在空旷的会议厅里格外清晰，却没换来期待中的回应。张哥抬起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林总，那套公寓是你跟苏晴结婚时买的，你把它卖了，嫂子和小宇住哪儿？再说，王总那话听着就虚，上次他也是这么说，结果咱们凑了钱，他转头就把货发给了别人。” 张哥把搪瓷杯往桌上重重一磕，茶水溅出来，在协议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还有银行，我上周托人打听了，他们早就把咱们公司列入风险名单了，续贷根本不可能。”
林天宇的手指顿在计算器 “等于” 键上，屏幕上的数字明明灭灭，像他此刻忽明忽暗的希望。他知道张哥说的是实话，可他不甘心 —— 昨天晚上，他在书房里翻到三年前公司刚拿到第一笔百万订单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和张哥、李姐挤在车库里，举着泡面庆祝，那时连打印机都是借的，却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怎么才三年，就走到了这一步？
“要不，咱们找老客户试试？” 林天宇像是没听见张哥的话，又转向李姐，眼神里带着恳求，“去年帮赵总解决了生产线改造的难题，他当时说‘以后有事尽管找我’，我今天早上给他发了消息，他还没回…… 说不定是在开会，等他看到消息，肯定会帮咱们的。” 他说着，掏出手机刷新微信界面，聊天列表里 “赵总” 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他凌晨三点发的长文，没有任何回复。
李姐悄悄抹了把眼角，把账本往他面前推了推：“林总，赵总那边我昨天就问过了，他公司最近也在裁员，连自己的供应商都快付不起款了。”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尽量保持平稳，“我把所有能欠的款项都算了一遍，房租还能欠一个月，水电费己经逾期了，物业昨天来催过…… 就算咱们能凑到钱接货，后续的生产、物流、人工成本，还是填不上这个窟窿。”
“可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天宇猛地提高声音，手掌拍在会议桌上，震得计算器滑到地上，电池都摔了出来。他弯腰去捡，手指却在触到计算器的瞬间僵住 —— 他想起小宇上周还跟他说，想在生日那天去游乐园，还说 “爸爸的公司最厉害，以后要像爸爸一样”。要是公司没了，他怎么跟孩子解释？怎么跟那些跟着他从车库一起打拼的员工交代？
小周突然红了眼，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通讯录掉在地上，纸张散了一地：“林总，我不要补偿！我这月工资也不用发，我还能去跑业务，我同学在电商平台上班，我可以跟他谈合作，帮咱们卖货！” 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还有我爸妈，他们手里有养老钱，我跟他们说一声，他们肯定愿意借咱们周转！”
“不行！” 林天宇想都没想就拒绝，语气比刚才更坚决，“你刚毕业，没理由让你跟你爸妈担这个风险。再说，电商平台回款慢，咱们等不起。” 他蹲下身，一张张捡散落在地上的通讯录，指尖碰到员工名字时，心里像被针扎 —— 小王去年刚买房，每月要还房贷；刘姐家里有生病的老母亲，全靠她工资支撑；老陈明年就要退休，本来还盼着拿笔年终奖带老伴去旅游…… 这些名字后面，都是一个个等着吃饭的家，他不能再拉着大家一起往下坠。
李姐走过来，帮他一起捡通讯录，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才发现他的手冰凉得吓人：“林总，我知道你不甘心。咱们从车库起家，一起熬过没日没夜改方案的日子，一起在雪天里跑客户，一起看着公司从三个人变成二十多个人…… 我比谁都不想散伙。” 她把捡好的通讯录轻轻放在桌上，翻开其中一页，指着 “李梅” 这个名字，“这是我远房表姐，在一家投资公司做助理，我昨天跟她聊了，她说要是咱们能拿出新的盈利方案，她可以帮咱们递上去试试。可咱们现在…… 连下季度的订单都没有，拿什么做方案？”
林天宇盯着 “李梅” 那两个字，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起昨天晚上，他在书房里写了整整五页的 “自救方案”，从压缩成本到开拓新渠道，每条都写得密密麻麻，可天亮时再看，却发现每一条都需要资金支撑 —— 他就像一个被困在流沙里的人，越挣扎，陷得越深。
“我再去找华老试试。” 林天宇猛地站起来，椅子被他带得往后滑了半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华雄腾是他创业路上的贵人，以前公司遇到坎儿，只要找华老，总能得到些指点。上次他想跳过质检环节，还是华老在车库里把他骂醒，说 “做实业得踏实，质量是根”。要是华老肯帮忙，说不定还有转机。
他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却被张哥拉住了：“林总，别去了。华老上周刚做了心脏手术，现在还在医院休养，咱们不能再去麻烦他了。” 张哥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我昨天去医院看他，他还问起咱们公司，我没敢跟他说实情，只说一切都好。你要是现在去，不是让他操心吗？”
林天宇的脚步顿住，外套从肩膀上滑下来，落在地上。他想起去年冬天，华老冒着雪来公司考察，临走时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了他，说 “年轻人别光顾着拼，也得注意身体”。那时华老的手虽然有些发抖，却依旧有力，可现在…… 他怎么能在老人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去说自己公司要倒闭的事？
雨还在下，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吹得桌上的账本哗哗作响。林天宇蹲下身，捡起地上的外套，却没力气穿上。他看着张哥、小周、李姐三张带着担忧的脸，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 他总想着力挽狂澜，却忘了自己早己没有退路；他总不甘心接受失败，却连最后一点体面都快保不住了。
“补偿金…… 我己经算好了。” 林天宇慢慢走回会议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员工的名字，“比劳动法多补了三个月，要是后续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他把信封一个个推到三人面前，手指在碰到小周那封时，停顿了一下 —— 这个小姑娘刚毕业就来公司，连恋爱都没谈过，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现在却要跟着他失业。
“林总，我真的不要……” 小周刚开口，就被林天宇打断：“拿着。这是我能给大家的，最后一点东西了。” 他拿起笔，在 “项目终止协议” 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厅里格外刺耳。签完最后一个字，他把笔扔在桌上，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协议上，和之前溅上的茶水混在一起。
张哥把自己的搪瓷杯推到他面前：“喝点水吧，别硬扛。” 他没提再找客户的事，也没说卖公寓的话，只是拍了拍林天宇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无声的安慰。李姐把账本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公章放进抽屉，锁上时，钥匙转动的声音像是在为这场 “散伙会” 画上句号。小周把信封紧紧抱在怀里，眼泪砸在信封上，晕开 “小周” 两个字，却始终没再说一句 “不要”。
散场时，雨下得更大了。张哥走在最前面，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林天宇，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 “有事给我打电话”；小周走出门又停住，从包里掏出一盒薄荷糖放在前台，轻声说 “林总胃不好，这个能顶顶”，然后咬着唇跑进雨里；李姐锁好门，把钥匙递给林天宇，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像是在传递什么力量：“林总，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说重新来，我第一个来。”
林天宇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厅里，手里攥着冰冷的钥匙，风把桌上的协议吹得翻来覆去。他走到落地窗旁，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想起三年前公司刚搬来这里时，他站在同一个位置，跟张哥、李姐说 “以后咱们要把公司做到上市”，那时的阳光正好，连风都是暖的。而现在，只有秋雨裹着寒意，一遍遍撞在玻璃上，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他突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他不甘心 —— 不甘心自己的心血就这样付诸东流，不甘心让信任他的人失望，不甘心连最后一次努力都没能成功。可他又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撑不下去了。秋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 “秋风至，人心散” 的调子，把他的哭声一点点吞噬在空旷的会议厅里。
不知过了多久，林天宇慢慢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他走到会议桌旁，把散落在桌上的通讯录、账本、协议一一收进纸箱，最后拿起那盒小周留下的薄荷糖，拆开一颗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在舌尖散开，稍微压下了喉咙里的苦涩。他抱着纸箱走到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承载了他所有梦想的会议厅，轻轻带上了门。
雨还在下，可他的脚步却比刚才稳了些。他知道，这场 “散伙会” 不是结束，只是一段旅程的终点。虽然现在他还没找到新的方向，虽然心里的不甘还在翻涌，但他至少还拥有张哥、小周、李姐的信任，拥有苏晴和小宇的等待。或许，等这场秋雨过去，等他把心里的不甘慢慢消化，就能找到重新出发的勇气。
林天宇把纸箱放进车里，发动引擎。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一点点扫开模糊的雨痕，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 虽然还有迷茫，却在慢慢看清前方的路。他打开车窗，让带着凉意的风灌进来，薄荷糖的清凉还在舌尖，他突然觉得，或许这场失败，也不是那么可怕。至少，他还能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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