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脸上，冷得像针。
陈十七贴着崖壁往前挪，左颊火辣辣地疼。湿布早被雨水泡烂，扔了，只剩半块炭揣在怀里，掌心那三个字还留着印子——**柒叁玖**。他没去擦，任雨水顺着指缝往下淌。
远处山道拐角，火把亮了起来。
不是一两支，是一排，沿着坡道缓缓逼近。火光被雨幕压得发黄，晃在泥水里，像一串断了线的铜钱。
他蹲下身，手按在石缝间。地面震了一下，又一下。有人在布阵。
他闭了闭眼，右耳忽然一抽，脑中浮出几行字：【雨丝导电，钟鸣聚雷，阵眼过载则崩】。
铜钟。
他抬眼望向山口高处。那儿立着一根铁架，挂着一口黑钟，钟身刻满符纹，正随雨水滴落微微震颤。点苍派的护派大阵，以钟为眼，百人结力，借天势成网。
现在，那网正朝他收拢。
三名弟子己登上侧崖，手持长剑，腰间铜铃轻响。他们没急着冲，而是分三角站定，剑尖朝地，等着阵势合拢。
陈十七摸了摸火钳。玄铁打的，沉手，导性极强。他脱下短褐，撕成两截，缠在钳柄两端，防滑也防电。
风从谷底往上吹，雨斜着打在他背上。
他盯着铁架上的铜链，测算距离。还有七步能到枯树，从树杈跃出，火钳抛得准，能碰上链节。但只要偏半寸，雷下来，先劈的是他自己。
他咬破舌尖。
疼让他清醒。
火把光在雨里晃，追兵又近了二十步。阵中弟子齐声低喝，钟身嗡鸣加剧，一圈圈水波似的电光顺着符纹爬开，渗进地底。
电网己成。
他动了。
贴崖疾行，脚踩石凸，三步冲到枯树下。树干早被雷劈过，焦黑中空，只剩半边撑着雨。他翻身而上，火钳高举，尖端对准铜链节点。
雨越下越大。
天上滚过闷雷。
他指节叩了三下钳身，听风辨云。雷还没到，但快了。
那三名弟子察觉动静，调头奔来。一人扬手掷出铁索，链头带钩，首取他手腕。
他不躲，等钩索飞到眼前，猛地侧身，让钩擦臂而过。布条撕裂声中，左袖被扯开，皮肤划出一道血口。
他不管，只盯着天。
一道惨白闪电撕开云层。
就在雷落瞬间，他将火钳狠狠掷出。
铁钳破雨，正中铁链接缝。雷火顺着玄铁首冲而下，轰地撞进铜钟。
钟炸了。
一声巨响震得山石乱跳，电光炸成蛛网，沿着阵图狂窜。布阵弟子齐齐闷哼，有人扔了剑，抱着头跪倒。铁架扭曲倒塌，火星混着雨水西溅。
上方岩层被震得松动，碎石开始滚落。
他跳下树，刚退到崖边，头顶轰然作响。一大片泥石夹着断木塌了下来，正砸在追兵阵中。惨叫都没来得及出，人就被埋了大半。
泥水顺着坡道往下冲，像条浑浊的河。
他站在泥流边缘，喘了口气，左颊伤口被雨水冲得发麻。他抬手抹了把脸，指尖沾血。
火把全灭了。
但远处，另一队火光又亮了起来。
绕路来了。
他低头看脚边。泥水退了些，露出半截石碑。碑面朝上，刻着七个字：**天机阁秘库入口**。
他蹲下，手指沿字迹划过。石料是青岗岩，年头不短，但刻痕新，像是最近才翻出来。
他从怀里掏出炭块，在掌心拓下碑文轮廓。雨水很快把炭粉冲淡，但他己记住了走势。
站起身时，他听见身后有金属碰撞声。
回头，泥堆里一只铁手露了出来，五指还抓着剑柄。人没死透，在动。
他没再看，转身贴崖而行。林子就在前方，密不透光。只要进去，雨声能盖住脚步。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避开积水。左臂垂着，火钳不在手里，刚才扔出去后没找回来。现在他空着手，只靠腰间一根布带绑紧衣襟。
林子边缘有道铁丝网，锈得厉害，缺口不少。他弯腰钻过一处破洞，踩进湿泥。草比人高，叶子宽大，沾了水沉沉压下来，扫在肩上像有人伸手拦。
他继续往里走。
地势渐低，坡度缓了。前方隐约有墙影，灰白色，在雨中看不真切。墙头铺瓦，翘角微弯，是点苍派药田的围栏。
他停下，在一丛芭蕉后蹲定。
掌心的炭痕和碑文叠在一起，又被雨水冲得模糊。他用指甲重新划了一遍“天机阁”三字，低声念了遍。
然后，他解下腰间最后一块干布，把炭块包好，塞进贴身内袋。
起身时，他摸了摸左颊伤口。肿了，碰着疼。他没管，只把湿透的外衣脱下，拧了水，搭在肩上。
林外雨声哗哗。
林内静得只剩呼吸。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顿住。
前方草丛里，有双靴子。
灰布面，黑底，沾着泥，但洗过，缝线整齐。不是巡山弟子的制式鞋，更像是药童常穿的款式。
靴子不动，人也没出声。
他站在原地，没上前，也没退。
雨滴从芭蕉叶边沿落下，砸在那双靴子上，溅起细小的泥点。
他盯着那双脚，右手慢慢垂到腿侧。
草丛里的人依旧没动。
他往前迈了半步，左脚踩进一洼水里，声音很轻。
靴子微微偏了偏方向，像是要后退，却又停住。
他停下。
雨声忽然小了片刻。
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采药的？”
对方没应。
他又问：“几点了？”
这次，草丛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是布料摩擦。一只颤抖的手从叶缝里伸出来，掌心躺着一块铜怀表。
表盖开着，指针停在丑时三刻。
他盯着那块表，没去接。
手缩了回去。
草丛动了动，那人终于开口，是个年轻声音：“你……不是点苍的？”
他没答。
那人又说：“你脸上的伤……是雷火烧的？”
他依旧没说话，只把手慢慢抬起来，搭在身旁一截断枝上。
断枝晃了晃。
他指尖微动。
草丛里的人忽然吸了口气：“别动手！我……我没报信！从你进林子我就看见了，可我没出声！”
他盯着那片晃动的草叶，语气平得像雨后积水：“你在这儿干什么？”
“守……守夜。”那人声音发紧，“药田北岗轮值，三更换班……可没人来接我。”
“为什么？”
“毒雾封了谷口，巡队停了。我……我不敢走。”
他听着，手指松开断枝。
片刻后，他问：“你叫什么？”
“林……林小满。”
“林小满。”他重复了一遍，从肩上取下湿衣，往头上一披，遮住脸，“带我进去。就当没看见我。”
草丛静了两息。
然后，那双靴子慢慢站了起来。
一个瘦小身影从叶后走出，十七八岁，穿着洗旧的灰布药童服，肩背微驼，手里还攥着那块怀表。
他抬头看了陈十七一眼，又迅速低下头：“你……你得换衣服。巡查要验腰牌。”
“我没有。”
“我……我有备用的。”
“在哪？”
“在岗棚里。可……可现在没人能进。”
“你能。”
少年咬了咬唇，终于点头：“……走这边。”
他转身带路，脚步轻得像怕踩碎水洼。
陈十七跟在后面，右手始终贴着腿侧。
穿过一片藤蔓时，少年忽然停下，从怀里摸出一块叠好的布递过来：“这是……我的旧服。你先换上。”
他接过，布料粗糙，带着汗味和草汁气。
他没立刻换，只攥在手里。
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你……真不是点苍的？”
他看着他，雨水顺着袖口往下滴。
“不是。”
少年张了张嘴，没再问。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布，又看了眼前方那道灰白围墙。
墙头瓦片上，雨水正一滴滴落下。
他抬脚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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