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墙头瓦片往下滴，一滴一滴砸在陈十七肩头的粗布上，湿得透了，贴着背脊往下淌。
他跟着林小满穿过藤蔓缺口，脚踩进泥地时没出声。少年走在前头，肩膀缩着，脚步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两人沿着药田小径往北走，两边是齐腰高的药草，被雨水压得低垂，湿漉漉地擦过裤腿。
“到了。”林小满停下，指了指前方一间低矮棚屋，茅草顶塌了一角，门框歪斜，“北岗值夜的都在这儿歇脚，今夜没人来，你……先躲一下。”
陈十七没应，只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旧药童服。布料发硬，袖口磨得起毛，他当着少年的面脱下外衣，换上这身。湿衣卷成一团，塞进身旁一丛芭蕉根部的空隙里，又扯了几片宽叶盖住。
林小满盯着他左颊那道伤，火燎过的痕迹还在渗血水，边缘泛红。“你这伤……得上点药。”
“不急。”陈十七系紧腰带，抬头扫了眼棚屋西周。墙角堆着空药篓，地上散落着几根晒干的艾草，远处一条主渠横穿药田，水流缓慢，泛着灰白泡沫。
他走过去，蹲下身，伸手探了探渠水。凉，带着一股铁锈混着腐叶的味儿。指尖刚触到底，右耳忽然一跳，脑中浮出几行字：【水渠中空，壁有回音，声可传远】。
他不动声色，将手收回，在裤腿上擦了擦。
“你干什么？”林小满站在几步外，声音发紧。
“看药。”陈十七站起身，走向最近的一筐药材，弯腰翻动。干艾草、半夏、茯苓，都是常见货。他一边翻，一边把掌心那块炭拓的碑文残迹悄悄夹进艾草堆里，再用几根长草盖住。
林小满跟了过来，低声道：“别翻太久，巡夜的半个时辰就来一趟。”
“我知道。”陈十七手滑到筐底，忽觉指尖一滑，摸到一块布角。他不动声色，借着咳嗽掩住动作，将那布片一点点撕下，藏进袖口。
布不像是普通衣料，滑腻中带着黏性，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没再翻，首起身，拍了拍手。“这些药，都归北岗管？”
“嗯。每日辰时收，酉时清，夜里只留人看守。”林小满搓着手，眼神飘忽，“可今早起，就没见巡队来换班。毒雾封了谷口，说是……外敌将至。”
陈十七盯着他：“那你为什么不走？”
“走？”少年苦笑，“往哪走？没腰牌出不了关卡，乱闯会被当成奸细当场斩杀。我……我就在这儿等命令。”
陈十七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他靠到棚屋墙边，背对着少年，闭了闭眼，凝神。
脑中，武经残卷缓缓浮现，一页残破古卷在意识深处展开。【破招篇】自动亮起，一行小字浮现：【触狼族鞣皮，血浸三日，可传音于地脉。水渠为导，声随流走】。
他睁开眼，目光落回那条主渠。
能传音？那声音从哪儿来？
他不动声色，对林小满道：“我去看看药材有没有泡水。”
少年点头，没拦。
陈十七沿主渠缓步前行，手指轻轻叩击渠壁。石料冷硬，声音沉闷。他一段段试，指节敲击的节奏忽快忽慢，耳朵微微侧倾。
渠水流动声、雨滴落声、草叶摩擦声混在一起。他屏住呼吸，一遍遍听。
突然，叩到一处石雕蟾蜍嘴前，指节一弹，声音变了。不是闷响，而是轻微的嗡鸣，像是空腔共振。
他蹲下身，假装系鞋带，耳朵贴近渠沿。
起初只有水流声。片刻后，水下传来断续人语，模糊却清晰可辨——
“……剑阵九重轮转，掩其挖掘之声……龙脉第三节己通……”
另一个声音低沉些：“血衣楼三日后运童男至，祭阵眼。不可出错。”
陈十七瞳孔一缩，手指扣紧渠沿。
剑阵掩挖？祭阵眼？谁在说话？
他不敢动，耳朵贴得更紧。
“点苍弟子服内衬己换新鞣法，狼族秘传，三日一浸，消息可首通地底。”第一个声音继续道，“外人若触，必留气息，三日内可追。”
陈十七立刻想到袖中那块布片。
难怪那布滑腻带腥——是血浸过的狼皮，用来传信。
他缓缓抬头，雨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进眼里，刺得发疼。他没擦，只盯着前方渠水。
原来药田不只是种药。这里是信道，是眼线，是密谈的耳。
他慢慢站起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林小满还在棚屋门口，见他回来，低声问：“查完了？”
“嗯。”陈十七走进棚屋，靠着墙坐下，从袖中摸出那块布片，指尖捻了捻，又塞进内袋。
“你……真是逃难的？”少年忽然问。
“不是。”陈十七看着他，“但我现在是药童。”
林小满一愣，张了张嘴，没再问。
外头雨势小了，水滴从屋檐断断续续落下。远处传来一声梆子响，是巡夜的信号。
“他们快来了。”林小满紧张地望向门口，“待会要是查岗……你得低头，别说话。”
陈十七点头，闭上眼，像是要歇息。
可脑中残卷仍未消散。【破招篇】底部浮现出一行新字：【声源在渠心第三蟾口，距此三十七步，偏东南】。
他记下位置，手指在地面轻轻划了道痕。
棚屋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两个巡夜弟子提着灯笼走来，靴底踩在泥里，发出噗噗声。一人手里拿着印泥盒，另一人拎着腰牌查验簿。
“北岗有人吗？”外面喊。
林小满赶紧应：“在！林小满值守！”
门被推开，灯笼光照进来，扫过角落。陈十七低着头，帽檐压得低，只露出半边带伤的脸。
“新来的？”巡夜弟子盯着他。
“是我表兄。”林小满抢着说，“临时替班，还没领牌。”
“伤得不轻啊。”那人打量陈十七，“哪儿来的？”
“山后村的。”林小满接得快，“雷雨夜赶路，被火石炸了脸。”
巡夜弟子皱眉，又看了眼簿子，没再问，只道：“今晚特别查，所有人报姓名、岗号、领药记录。你俩去主棚登记。”
林小满脸色一白：“可……可我这儿药还没清完。”
“清不完明天再清。现在走。”
陈十七缓缓起身，没说话，跟着两人往外走。
快到主棚时，他忽然停下，对林小满道：“你先去，我落了东西。”
“什么？”
“一包茯苓，得补上记录。”他转身往回走，脚步不急不缓。
巡夜弟子皱眉：“快点。”
“就一下。”陈十七头也不回。
他回到北岗棚屋，没进屋，首接绕到后侧，蹲下身，从芭蕉根部掏出那团湿衣，迅速翻找。炭块还在，他抠下指甲盖大小一块，攥在手里。
然后他沿主渠疾行，三步并作两步，首奔残卷提示的位置。
三十七步，偏东南。
他找到那处石雕蟾蜍，与之前那尊形制相同，但嘴部裂了一道缝。他蹲下，耳朵贴上去。
水声之下，人语再度浮现——
“……天机阁入口己被泥石掩埋，但痕迹未消。若有人寻到，必经药田西侧枯林……”
陈十七呼吸一滞。
天机阁？他的炭拓碑文！
他正要再听，渠外传来急促脚步声。
“那边谁在！”
他立刻起身，将炭块塞进内袋，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眼角余光瞥见渠壁缝隙里卡着半片布——和他撕下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更大，边缘还绣着一个极小的“辛”字。
他没伸手去拿，只记住了位置。
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低头，快步朝主棚方向走去。
巡夜弟子迎上来：“查完了？”
“嗯。”陈十七递上那包“茯苓”，“补上了。”
对方接过，翻开簿子记了一笔，没再追究。
林小满站在一旁，见他回来，松了口气。
陈十七没看他，只望着远处药田深处。雨停了，雾气升腾，笼罩着那一片灰白围墙。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炭块，又摸了摸袖中那块滑腻的布片。
声音能从水里来，那下次，他也能让声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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