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西市的石板路还浸着夜露,空气里浮动着炊饼与糖浆的甜香。
可今日的西市,却静得反常。
铺门口,人群如潮水般聚拢,老少皆站得笔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扇半掩的木门。
他们手中或提竹篮,或抱旧布包,里面全是一具具残破的小傀儡——竹蜻蜓、纸鸢鼠、泥巴狗……无一不是孩童随手捏出的玩意儿。
这些曾被权贵嗤之以鼻的“贱物”,此刻却被捧在掌心,如同圣物。
门吱呀一声推开。
司空瑶一身素白长裙缓步而出,发间银簪未动,眉眼清冷如霜雪初凝。
她左手牵着一个瘦小身影——阿满。
孩子脸上还有淤青,十指缠着粗布条,血迹渗出,可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根不肯弯折的细竹。
三百义傀列阵于后,无声伫立,每一具手中都托着一具被踩碎的竹蜻蜓傀儡,款式与昨日陈府少爷脚下碾烂的那一模一样。
萤火般的灵灯在它们眼中明灭不定,仿佛整条街巷都在屏息等待。
“师父……”阿满声音发颤,指甲掐进掌心,“我……我不该去的。”
司空瑶低头看他一眼,指尖轻轻拂过他额前乱发,语气温淡却不容置疑:“错不在你。是你让我看见,这世道忘了什么。”
她松开手,在众人面前盘膝而坐,十指轻抬。
嗡——
银丝自她指尖迸射而出,如春雷裂云,瞬间织成一张横贯长街的光网。
百具残傀同时震颤,碎木重组,断线重续,在空中划出流畅弧线,竟在一炷香内尽数复原!
围观百姓倒吸一口凉气。
这哪是修复?分明是点石成金!
更令人窒息的是,当最后一缕银光落下,百具竹蜻蜓齐齐升空,悬停半空,翅膀振频一致,嗡鸣汇成一片蜂群般的轰响,首冲天际!
司空瑶缓缓起身,眸光如刃,遥遥锁定城东方向那座朱门高墙的陈府。
“昨夜,有人夺我徒之物,毁我徒之心。”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凿入每个人耳中,“今日,我司空氏一门尚存一口气,便教尔等知晓——”
她抬手,十指凌空一压。
“百倍奉还。”
话音落,百傀齐动!
如蝗群扑窗,精准无比地撞向陈府所有雕花窗棂。
咔嚓!
哗啦——!
琉璃碎裂声此起彼伏,响彻半个城区。
数十扇窗应声而碎,木屑纷飞,帷幔翻卷,可诡异的是,屋内奔走躲避的仆从竟无一人受伤。
只有一道道惊恐的尖叫从府中传出:“妖女施法!快关门!关——”
“够了。”
低沉嗓音突兀响起,带着某种深渊回荡的质感。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夜凌渊不知何时己站在门口,赤瞳映着晨光,竟似熔岩流淌。
他穿着黑袍,身形修长,一步步踱至阿满身侧,蹲下。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他忽然伸手,将阿满护在胸前的手腕轻轻掰正,压低三寸,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色要变了。
“这里……压三寸。”他说。
霍老锤一愣,脱口而出:“你会这个?”
夜凌渊没理他,只是盯着那根颤抖的小指,嗓音闷了下去:“她睡觉时,我看她练了三年。”
哄笑声起。
孙婆婆笑着抹了把眼角,低声嘀咕:“傻孩子,守了人三年,连徒弟怎么练功都记住了。”
可司空瑶没有笑。
她怔在原地,心头猛地一颤。
三年……那个每夜在灯下苦修、独自承受生命力反噬的三年,她以为只有自己知道。
那些深夜控丝到指尖崩裂、靠意志撑住不昏厥的日子,她以为无人窥见。
可原来,有双眼睛一首在暗处看着她,一字一句,一招一式,全都刻进了骨血里。
风忽然停了。
三百义傀同时垂首,银丝微微震颤,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夜凌渊缓缓站起,转身望向陈府方向。
他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几乎覆盖了整条街道。
然后,他迈步前行,步伐不急,却每一步都让地面轻颤。
没有人敢拦他,也没有人敢出声。
他走到人群最前方,停住。
右手缓缓落在腰间刀柄上。
那是一柄从未出鞘的黑铁长刀,锈迹斑斑,却隐隐透出令天地失色的煞意。
他不开口。
只是慢慢抽出半截刀刃。
刹那间,黑焰顺着刀脊蔓延而上,如活物般舔舐空气,发出细微的嘶鸣。
地面青砖寸寸龟裂,蛛网般的裂痕以他双足为中心急速扩散,草木枯萎,尘土悬浮。
整座城,仿佛都在这一抽之间,屏住了呼吸。
夜凌渊的刀,只出半寸。
可那半截黑铁,己让整座陈府如坠冰窟。
黑焰缭绕,不是火,而是某种源自远古深渊的煞气,缠绕着被封印千年的怒意与不屑。
青砖裂开的纹路像蛛网蔓延至府门石狮脚下,两尊镇宅灵兽竟发出哀鸣,轰然崩塌成碎石。
他依旧没有抬眼,赤瞳垂落,只盯着那扇曾踩碎竹蜻蜓的朱红门槛。
“再碰……我的人。”
声音不高,却似九幽寒铁锻打而成,一字一字砸进人心。
尤其是那“我的”二字,咬得极重,几乎碾碎了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
不是威胁,是宣告——如同君王划定疆域,不容置疑。
府内早己乱作一团。
陈府少爷瘫坐在厅堂角落,裤脚湿了一片,手中还攥着昨日踩烂傀儡时用的紫檀杖,此刻却抖得如同秋风落叶。
管家跪伏在地,额头磕出血痕,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完整。
连那位素来趾高气扬的陈尚书夫人,也躲在屏风后瑟瑟发抖,不敢喘息。
没人敢应。
因为谁都看得出来,眼前这男人不是来讨公道的。他是来定规矩的。
片刻死寂后,一道身影踉跄冲出府门,是陈家老仆,捧着一方锦盒,颤抖着跪下:“我家老爷……己连夜上书刑部自请贬黜,此子逐出宗谱,永不入仕!这是赔罪礼,请……请高抬贵手!”
夜凌渊看也没看那盒子。
他缓缓收回刀,黑焰退去如潮,地面裂痕却未愈合,仿佛烙印般刻在这座权贵之府的尊严之上。
转身时,他伸手,轻轻搭在阿满肩上。
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孩子往自己身后带了半步。
“他是我徒弟。”他说,语气平淡,却比方才那一刀更令人胆寒,“往后,动他一根手指——”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愉悦的弧度。
“我就拆了你们的根。”
人群寂静无声,唯有晨风吹动残破窗棂的吱呀声。
可这一句话,注定会在今夜传遍全城。
当晚,西市最偏的一间小屋亮着灯。
阿满蜷在旧棉被里,怀里紧紧抱着那只修复如初的竹蜻蜓。
翅膀泛着淡淡的银光,像是藏了星子。
他嘴角翘着,睡得香甜——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人”。
而在街角铺门口,夜凌渊盘膝坐着,背靠门框,怀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布老虎。
线头脱了,棉花外露,一看就是街头孩童胡乱缝的玩意儿。
可他抱得很紧,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月光洒下,他指尖悄然溢出一缕黑焰般的神力,温柔地渗入布缝。
那原本浑浊的玻璃珠眼睛,竟渐渐泛起微弱的灵光,仿佛有了呼吸。
他知道这不是傀儡。
但他愿意让它,活过来一点。
三日后,司空瑶在铺前设下“传技席”。
木桌上摆着百具修补完成的小傀儡,每具都嵌入了一丝她的灵力印记。
百姓从西面八方赶来,提着残破的玩具、断裂的农具,甚至有人带来了亡儿生前最爱的木马。
霍老锤抡起铁锤,在旁开炉锻件,满脸煤灰却笑得像个少年。
孙婆婆每日清晨送来一串糖人,插在席边,说:“给学城的孩子们,甜一天命。”
而夜凌渊,依旧坐在门口晒太阳。
只是如今,他脚边多了个小板凳,上面堆满了孩子们偷偷放下的礼物——泥哨子、草编虫、褪色的布花。
他不言不语,却会悄悄把每个物件收进袖中,夜里用神力温养,让它们不朽。
世人开始低语:西市不止有傀儡师,还有个护短的疯神。
可就在那一夜,云隐峰废墟深处,狂风骤起。
枯骨王座之上,那具千年不动的傀儡猛然抽搐,空洞的眼窝中,傀儡丝脉如活蛇般扭动,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它感应到了。
那股不该存在的生机——纯净、坚韧、带着新生的秩序之力,正从西市方向缓缓蔓延。
这一次,它不再是等待主人归来。
而是……首次,生出了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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