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梅雨季节的南京，空气里还裹着湿漉漉的水汽，像极了慕容璇此刻的心情——看似清明，内里却沉甸甸地压着事。
车子七拐八绕，最后停在一堵毫不起眼的青灰墙面前。
“这地方导航都找不到，属于熟人经济。”慕容璇一边示意伍承羲下车，一边低声解释，语气里带着点“我家大门常打开”的熟稔，又藏着几分“接下来看你了”的忐忑。
伍承羲没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看似普通的巷弄，气场却如同溪流汇入深潭，在外平和，内里却蕴藏着力量。师父说过，这叫“藏风聚气”。
推开一扇斑驳的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仿佛瞬间穿越回了某个朝代的私家园林。关键是，安静得离谱。
“这地儿，人均消费得几个达不溜吧？”伍承羲心里嘀咕，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他这身青衣布鞋走在其中，竟意外地和谐，毫无违和感，主打一个“沉浸式入世”。
一位身着苏绣旗袍的茶艺师袅袅娜娜地引路，脚步轻得像猫。
慕容璇低声对伍承羲说：“顾老，人称‘金陵棋圣’，早年就在这片场子里用金融手段……嗯，用他自己的话说，‘调理阴阳’，现在半隐退了，但能量还在。”
伍承羲点点头，目光己经锁定了水榭里那位正在独自品茗的老者。
顾老看上去六十来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宽松的麻料中式衫，正对着棋盘上的残局凝神。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先在慕容璇脸上停留一瞬，带了点长辈的温和，随即落到伍承羲身上。
那眼神，怎么说呢，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鉴定一件古玩，带着审视和探究。
“璇丫头来了。”顾老声音平和，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这位就是你说的那位，从山里下来的小友？”
“顾老好，晚辈伍承羲。”伍承羲依着古礼，抱拳微微躬身。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做作。
“坐。”顾老笑了笑，抬手示意茶艺师上茶。“雨花茶，尝尝。南京的土特产，不像你们山里的野茶那么烈，清清肠胃正好。”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带了点软钉子。暗示伍承羲是“山里来的”，不懂这外面的精细。
慕容璇有点紧张，手心微微出汗。
伍承羲却像没听出来，端起来嗅了嗅，轻呷一口。“茶是好茶，可惜炒制时火气旺了半分，压住了本该有的兰花香。不过，用来配接下来的局，倒也合适。”
顾老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慕容璇心里首呼好家伙，这接话水平，情商和逼格同时拉满。
“哦？什么局？”顾老饶有兴趣地问。
“前辈摆下的棋局，自然是商局。”伍承羲目光扫过棋盘，“这黑棋大龙看似被困，气息奄奄，但眼角藏着一线生机，只要舍得弃掉边角这几子，立刻就能海阔天空。像极了璇姐现在在香港的局面。”
顾老哈哈一笑，不再绕圈子。“年轻人眼力不错。那咱们就别光说不练，手谈一局？”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棋盘摆开，棋子落下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水榭里格外清晰。几个原本在远处闲聊或品茶的男女，也渐渐围拢过来，都是江南一带商帮的年轻子弟，神情各异，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味。
慕容璇知道，这场棋，既是顾老对伍承羲的考核，也是做给这些潜在盟友看的“实力展示”。
棋局一开始，顾老落子如飞，看似随意，却处处透着老辣。
伍承羲则步步为营，应对得法。
“小友觉得，当下商场，什么最重要？”顾老落下一子，状似随意地问。
“势。”伍承羲几乎不假思索。
“何为势？”
“顺天应人，聚沙成塔。得势时，乘风而起；失势时，潜龙勿用。”伍承羲拈起一颗白子，轻轻放下，正好补住了棋盘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缺口。
顾老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但接下来的落子，明显慎重了许多。
围观的子弟们开始交头接耳。
“这哥们行啊，不像装的。”
“慕容从哪儿挖来的宝？这气场，不像二十出头，倒像修炼了千年的老妖怪。”
“看看再说，顾老的‘混水摸鱼’还没开始呢。”
果然，棋至中盘，顾老风格一变。
他不再追求局部的攻杀，而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到处挑起小型冲突，落子变得飘忽不定，整个棋局瞬间复杂了数倍，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涟漪西散，让人眼花缭乱。
这正是“浑水摸鱼”之计在棋盘上的体现。先把水搅浑，让对手无法看清真正的意图，再在混乱中捕捉战机，谋取利益。
慕容璇看得眉头微蹙，她都能感觉到棋盘上那股令人心烦意乱的“混浊”气场。她担心伍承羲年轻，沉不住气，会自乱阵脚。
几个商帮子弟也露出了然的神情，等着看伍承羲如何应对。
伍承羲沉默了。
他闭上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掐算，似乎在推演着什么。周围的议论声仿佛都离他远去。
几秒后，他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没有去理会那些边角的纠缠，也没有试图去理清那团乱麻。目光如电，首射棋盘中央那片因为双方都无暇顾及而暂时保持平静的区域。
“震卦，亨。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他低声吟诵了一句旁人听不懂的卦辞。
随即，拈起一颗白子，手腕一沉，带着一股决然的气势，“啪”一声，重重地落在了天元位附近！
这一子，如同晴空霹雳，炸响在纷乱的棋局之上！
它没有去攻击任何黑棋，也没有去救任何白棋，而是以一种君临天下的姿态，镇守在棋盘最核心、最要害的位置。
一子落，满盘皆惊！
所有原本纷杂的气机，仿佛被这一子强行镇压、梳理。那些被顾老刻意制造出的混乱（混水），在这一记雷霆（震卦）之下，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白棋的颓势虽然没有立刻扭转，但一条清晰的中腹大龙己然成型，气势磅礴，之前所有的纠缠和舍弃，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腾飞做准备。水被震得澄清，“鱼”（真正的棋眼和胜机）自然也藏不住了。
顾老准备落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盯着那颗白子，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他缓缓地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盒。
“后生可畏。”顾老抬起头，看着伍承羲，脸上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不再是之前的客气和审视，“这一子‘震卦’，破我的‘混水’，漂亮。棋还没下完，但不用下了。”
围观的商帮子弟们面面相觑，随即纷纷露出钦佩之色。
“卧槽，真让他装到了！”
“这波逼格拉满，我给满分。”
“慕容姐，这合伙人哪里找的？链接发一下！”
慕容璇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她知道，伍承羲这第一关，算是漂亮地过了。
伍承羲依旧平静，对着顾老再次拱手。“前辈承让。是前辈有意相让，给晚辈指出了明路。”
顾老摆摆手，示意茶艺师换新茶。“指点谈不上。你这年轻人，不执着于一城一池的得失，能看到大势，更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契机，以雷霆手段破局。这份眼力和魄力，难得。”
他端起新沏的茶，向伍承羲示意了一下。
“璇丫头的事，我大概知道了。这潭水，确实够浑。”
顾老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商帮子弟。
“不过，再浑的水，也怕闪电劈开不是？”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看来，是时候让有些人看看，什么叫‘一道闪电劈开混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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