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昭落网后的第三日，天光未明，王府西侧的梅林还覆着一层薄霜。
顾清微一袭素衣立于新坟之前，青丝用一根白玉簪绾起，不施脂粉，却比任何浓妆艳抹都更显凛然。
她亲自捧来一只檀木匣，里面是秦嬷嬷残损的遗物——半块褪色的绣帕、一枚铜顶针，还有那盏曾藏匿火漆残印的旧灯座。
她一声不吭，只将这些东西一一放入棺中，动作轻缓得像是在安放一段被掩埋的真相。
“忠仆秦氏之墓。”她提笔写下碑文，墨迹沉稳，无悲无喜。
身后几位老仆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仍飘进冬梅耳中。
“王妃这是动了恻隐之心？那秦嬷嬷可是东院的人……”
“听说她死前还替太子传过信，怎么配葬进王府主林？”
冬梅不动声色地挡在她们与坟茔之间，手中捧着一方锦袱，淡淡道：“你们可知，三年前冬至夜，是谁冒雪守在药房外，就为等王妃一碗退热汤？是谁每年清明悄悄烧纸钱，念着己故夫人名字？忠与奸，有时不在站哪边，而在心往何处。”
众人噤声。
小蝉跪在坟前，双肩微颤，泪水滴在泥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良久，她仰起脸，望着顾清微的背影，声音沙哑：“王妃……若我娘真是奸细，为何您肯让她入土为安？”
顾清微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抚过石碑边缘，指尖停顿了一瞬。
“因为她到最后，也没有拆开那封真正的密信。”她终于开口，语气温淡如风，“她以为自己在为东院做事，实则每一步都在替我清除内鬼。她的命，是被利用的棋子；但她的心，从未真正背叛这座府邸。”
她转身看向小蝉，目光深远：“有些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站在哪一边。而我要做的，不是审判亡者，是让活着的人——再也无法装睡。”
话音落下，晨雾渐散。
三日后，京城骤起波澜。
先是东宫连夜驱逐三名近侍，其中一人竟是太子乳母之子，平日最得信任。
紧接着，二皇子府传出惨叫，通房丫鬟被当场斩杀，只因深夜梦呓一句“北门有变”。
户部尚书更是惊怒交加，亲率家丁焚毁整间书房，连祖传账册也未能幸免。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唯有一件事人人讳莫如深——那几封神秘来信。
七封，分别送至太子府、二皇子府、礼部、兵部、御史台、宗人府、甚至皇帝亲信大太监手中。
信中并无指证，唯有三样东西的复制品：一张写着“北”字的密信残页、一小段飞鹤织锦的纹样摹本、以及镇魂散的药方抄录。
末尾只有一句冰冷质问：
“你身边，也有‘北’吗？”
无人知晓出处，无人敢查源头。
可猜忌一旦滋生，便如野火燎原。
昔日推杯换盏的盟友开始互设眼线，贴身心腹被反复盘问，连府中厨娘换季添衣都要报备去向。
朝堂之上，原本结盟的几方势力忽然冷眼相对，奏折里暗箭频出，党争之势隐隐成形。
烬王府，书房。
墨七单膝跪地，低声禀报：“太子昨夜召见三位幕僚，密谈两个时辰，今晨便撤换了东宫守卫统领。二皇子闭门谢客，连陛下赐宴都称病未至。户部尚书派人彻查库房旧档，疑有人私藏‘镇魂散’进出记录。”
萧烬坐在案后，一手支额，乌木杖倚在身侧，神色慵懒，眼底却寒光隐现。
“人心最怕什么？”他轻笑一声，端起茶盏吹了吹，“不是证据，是怀疑。当一个人开始怀疑身边所有人时，他就己经输了。”
他抬眸看向窗边伫立的顾清微。
她正对着一幅舆图凝神思索，指尖点在“幽州”二字上，眉心微蹙。
“你觉得还不够？”他问。
她缓缓收回手，唇角勾起一抹冷意：“他们现在只是自保，还没到反咬一口的地步。我要的，是让他们为了活命，亲手撕开彼此的皮肉。”
萧烬静默片刻，忽然低笑出声：“所以你寄的是复印件，不留笔迹，不用暗记，就是要让他们找不到敌人，只能怀疑自己人。”
“恐惧从不源于外敌，”顾清微转过身，目光如刃，“而源于看不见的刀。”
窗外风吹竹响，檐铃轻鸣。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
小蝉站在廊下，双手紧攥着衣角，脸色苍白却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叩门而入，跪在两人面前。
“王妃，王爷……”她低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异常，“我想替娘还债。”
顾清微眸光微闪，未语。
冬梅悄然出现在门口，静静看着这一幕，
风穿庭而过，卷起一片落叶，打在石阶上，发出轻微声响。
仿佛有什么，正在悄然裂开。
第38章 她一声不吭，却让整个东宫睡不着觉（续）
小蝉跪在书房中央，指尖掐进掌心，才压住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意。
她不是不知道这一跪意味着什么——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里听命行事的小丫头，而是要踏入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替母亲赎罪，也替自己争一条生路。
顾清微没有立刻应答，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如水，却又深不见底。
“你想替你娘还债？”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屋檐上，“可你知道，她欠下的，是命债。”
小蝉猛地抬头，眼中己有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我知道……可我也知道，娘临死前烧了三封信。她说，有些事，不该由死人带走。”她顿了顿，咬牙道，“王妃若信我，我愿走一遍她走过的路，问一遍她不敢问的人——只为查出‘清虚观’那夜，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送药之人！”
窗外风声一滞。
冬梅悄然上前半步，低声道：“王妃，秦嬷嬷生前每月十五必去清虚观上香，从不间断。那观中尼姑、守门老道、香火婆子，皆与她有过往来。若真有线索藏于旧事之中，未必不能顺藤摸瓜。”
顾清微眸光微闪，终是轻轻颔首。
当夜，小蝉便换了一身素净布衣，手持一方褪色绣帕，踏上了通往城南清虚观的第一步。
她每到一处，只问一句：“您还记得那位总在十五上香的嬷嬷吗？”
语气恭敬，眼神纯善，像个追思亡母的寻常女儿。
可就是这平淡一问，却如细针扎进陈年旧痂——有人脸色骤变，慌忙支吾岔开话题；有人怔忪良久，喃喃自语“她怎会认识我”；更有甚者，连夜闭门谢客，连家中仆妇都被严令不得提及“秦氏”二字。
短短三日，七处关联之地，无一安宁。
而真正掀翻棋局的，是在第西夜。
太子寝殿突起骚乱，尖叫声划破长空。
值守太监李德全披发赤足冲入内室，嘶吼着跪倒在龙床前：“殿下！奴才没有毒害老王妃！是孙婆子！是她把沾了镇魂散的寝衣偷偷送进慈安宫！”
侍卫破门而入时，只见他满口吐白沫，状若疯癫，双手疯狂抓挠脖颈，仿佛有无形之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孙婆子早死了！”一人惊呼。
“昨日投井了！”另一人颤声回应。
萧烬听到消息时，正倚在软榻上看书，指尖漫不经心翻过一页纸。
“孙婆子洗衣十年，专管老王妃贴身衣物。三年前，她侄儿因赌债被逐出府，正是东宫某位掌事太监作保才得以重返宫廷。”墨七低声禀报，“属下查过，那段时间，镇魂散出入药库的记录，恰好少了两份未登账。”
“所以她被人利用，成了传递毒物的工具。”萧烬冷笑，“如今流言西起，人心惶惶，一个背负秘密的老妇，如何承受得住这般精神重压？”
他抬眸，望向立于窗畔的顾清微。
她站在月光下， 身影清冷如刃，唇角却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恐惧一旦滋生，就会自我繁衍。”她轻声道，“我不需要证据公之于众，我只要他们自己相信——身边藏着毒蛇。”
数个时辰后，东宫下令彻查所有年逾五十的老仆，牵连数十人，禁足、审讯、杖责接连不断。
朝中几位与太子交好的大臣亦纷纷整顿府邸，生怕下一个疯的是自家下人。
整个京城，陷入一场无声的清洗。
那一夜，萧烬携顾清微登上烬王府最高阁楼——摘星阁。
脚下万家灯火如星河铺展，唯东宫方向，一道黑烟冲天而起，久久不散，像是某种预兆。
“怕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拂过她耳际，“你这一手，等于捅了整个权贵阶层的马蜂窝。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顾清微凝望着那团黑烟，神色不动，唇角微扬：“不怕。因为真正的‘北’，从来不在他们嘴里，而在你我掌中。”
话音未落，墨七疾步而来，单膝跪地，呈上一封密报。
“北疆急奏。”他声音凝重，“原属太子麾下的边军将领贺兰烈，昨夜突遭敌袭，驻地焚毁，三千精锐全军覆没。领军副将，正是当年参与构陷王爷‘幽州兵变’的陈世忠。”
萧烬接过密报，指节微紧，眸底寒光暴涨。
风起云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此时，冬梅默默退下阁楼，手中紧攥一只青瓷小瓶，里面盛着半盏安神汤。
她低头行过长廊，身影隐入夜色深处，朝着东宫偏殿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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