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的约定，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地穴事件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它沉入了记忆的深潭，成为两人关系基底一块无法忽视的、冰冷的礁石。但表面上，吊脚楼里的生活，却奇异地驶入了一段风平浪静、甚至称得上……甜蜜的喊道。
苏暖没有离开。她甚至没有再主动联系林浩，那个来自“正常”世界的声音，仿佛被她刻意遗忘在了遥远的城市喧嚣里。她只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平静地整理着画具，对坐在窗边、安静地看着她的凌墨说：“我想把这里的西季都画下来。”
凌墨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了然般的、沉静的微光。他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问，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于是，他们的生活，围绕着苏暖的画笔和苗疆流转的西季，缓慢而规律地铺陈开来。
春深。
山间的春天来得迟，却格外汹涌。残雪消融，汇成无数淙淙溪流，浸润着沉睡了一冬的土地。光秃秃的枝桠仿佛一夜之间被点燃，爆出鹅黄嫩绿的新芽，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如同泼洒的胭脂，绚烂到极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腥甜和百花的馥郁。
凌墨会陪苏暖去寨子附近的梯田。农人们正在引水灌田，准备播种，赤脚踩在冰凉的水里，吆喝着耕牛，构成一幅充满生命力的画卷。苏暖支起画板，捕捉着阳光下粼粼的水光，田埂上摇曳的野花，还有远处云雾间若隐若现的青山。
凌墨不再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他会走入她的画中——有时是远景里一个模糊的、墨蓝色的身影，立于田埂，眺望远方；有时，他会采一捧带着露水的、不知名的野花，沉默地放在她的画架旁；有时，他只是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笔下流淌出的色彩，目光专注，仿佛在通过她的眼睛，重新审视这片他既熟悉又疏离的土地。
他依旧话不多，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细腻的关照，却如同春雨般无声渗透。苏暖画得久了，脖颈酸痛，他会适时地递上一杯温水；山间天气多变，突如其来的雨丝还未落下，他己经撑开了一把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泛着桐油味的旧伞，恰到好处地遮在她的画板和头顶。
一次，苏暖为了画一株长在峭壁石缝里的紫色兰花，脚下打滑，险些摔倒。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凌墨，几乎在她重心失衡的瞬间，就如同一道影子般掠至她身边，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他的动作快得超乎常人，力道却控制得极好，没有惊扰到她，也没有让她感到任何不适。
苏暖惊魂未定地靠在他怀里，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草木冷香，混合着山间的空气。她抬起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那里面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
“小心。”他低声说，然后自然地松开了手，退回到一个恰当的距离，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出手，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巧合。
苏暖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她知道那不是巧合。那种反应速度，那种对身体力量精准到可怕的掌控，都在无声地提醒着她，身边这个看似温和陪伴的少年，体内蕴藏着何等非人的潜能。恐惧的余烬微微闪烁，但很快，又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一种混合着安心、依赖，甚至……一丝隐秘的、对这份强大力量的倚仗。
夏至。
苗疆的夏日是浓墨重彩的。草木疯长，绿得发黑，层层叠叠，将山峦包裹得密不透风。蝉鸣聒噪，日夜不休。阳光炽烈，透过浓密的树冠，在地上投下破碎的金斑。暴雨时常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洗刷天地，而后又迅速放晴，留下蒸腾的、带着土腥味的热气。
苏暖开始画寨子里的日常生活。织布的阿婆，银饰叮当的少女，嬉闹的孩童，还有傍晚时分，聚集在古榕树下闲聊、抽着水烟筒的老人。她的画风在悄然变化，不再是初来时那种带着距离感的、追求构图完美的写生，笔触间多了几分烟火气的温暖和生动。
凌墨依旧是她的影子。他似乎对寨民们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敬畏与疏离的目光毫不在意，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只集中在苏暖身上。他会帮她调和那些难以把握的、表现光影的复杂颜色；会在她被蚊虫骚扰时，无声地在她周围点燃一种散发着特殊清苦气味的草叶，蚊虫便奇迹般地退避三舍；会在闷热的夏夜，坐在回廊上，用那把自制的小刀，继续雕刻着未完成的木雕，偶尔抬起眼，看看在灯下整理画稿的苏暖，眼神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一次深夜，苏暖被噩梦惊醒，梦里又是地穴中那幽蓝的荧光和血腥气。她心跳如鼓，冷汗涔涔，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外间立刻传来了轻微的响动，然后是凌墨压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暖暖姐？”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初醒的沙哑，更多的是清晰的关切。
“……没事。”苏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做了个梦。”
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听到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没有进来，也没有再多问，但她能感觉到，他就守在门外，那无声的陪伴像一道屏障，奇异地驱散了她心中的寒意。后半夜，她睡得格外安稳。
秋浓。
当第一片梧桐叶被染上金边时，秋天来了。这是苗疆最富饶、也最绚烂的季节。梯田里的稻谷熟了，沉甸甸的金黄铺满了整面山坡，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山林仿佛打翻了调色盘，深红、赭石、明黄、墨绿……交织出一幅磅礴而辉煌的秋色图。
苏暖的画作也进入了丰收期。她画沉甸甸的稻穗，画漫山遍野的枫叶，画蓝天下山峦清晰的、色彩斑斓的轮廓。她的技巧愈发纯熟，对光影和色彩的把握也更加大胆和富有情感。
凌墨陪她去更远的深山写生。他对这片土地熟悉得令人心惊，总能找到最绝佳的观景位置，避开游人，独享一片静谧的秋光。他认识许多苏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会指着某株其貌不扬的草，告诉她这是疗伤的良药；指着某种颜色艳丽的蘑菇，提醒她那有剧毒。
有一次，他们在一条清澈见底的山涧边休息。苏暖脱了鞋袜，将双脚浸入冰凉的溪水中，惬意地看着水底的游鱼和圆润的鹅卵石。凌墨坐在她身旁的巨石上，手里把玩着一片火红的枫叶。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低着头，长睫垂落，侧脸的线条在秋日明亮的光线下，少了几分阴郁，多了几分难得的、近乎纯粹的宁静。苏暖忍不住拿起速写本，飞快地勾勒起来。
笔尖沙沙作响，捕捉着他专注的神情，微抿的唇线，以及握着枫叶的、骨节分明的手。
他似乎察觉到了，抬起头，看向她。目光相接的瞬间，苏暖的心跳漏了一拍，笔下微微一顿。
他却并没有不悦，只是微微歪了歪头，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清浅的、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却让苏暖瞬间想起了星海下那个纯粹的少年。
然后，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把玩着那片枫叶，任由她画。
那一刻，山涧潺潺，秋风送爽，阳光暖融。没有恐惧，没有猜疑，只有一种近乎寻常的、静谧而温馨的陪伴。苏暖忽然觉得，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似乎……也不错。
冬初。
当第一场薄雪悄然覆盖了远山的峰顶时，苗疆的冬天露出了它清冷的面容。草木凋零，山峦褪去了华丽的色彩，显露出硬朗而苍劲的骨架。空气变得干冷清澈，天空是一种高远的、近乎透明的蓝。
吊脚楼里生起了火塘，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寒意，也带来一种围炉般的暖意。苏暖的绘画主题转向了室内。她画火塘边打盹的猫，画窗棂上凝结的霜花，画凌墨在灯下雕刻木雕时沉静的侧影。
那个断掉的木簪，早己被他重新修复，打磨得光滑润泽，甚至比原来更加精美。他没有再提起地穴，没有提起那些消失的外来者，也没有再流露出任何属于“蛊王”的冰冷气息。他仿佛彻底沉浸在了这种扮演“阿骨”的、平静而专注的陪伴角色里。
苏暖也默契地配合着。她不再去触碰那些危险的边界，安心地享受着他的照顾和陪伴。她教他认一些简单的汉字，他学得很快，虽然写起来歪歪扭扭，却格外认真。他则会在她好奇时，用一种尽量不触及核心的方式，讲述一些苗疆古老的风俗和传说，那些故事里，偶尔会模糊地闪过一些关于“灵”、关于“传承”的影子，但总是恰到好处地停留在神秘与寻常的交界处。
生活，仿佛真的回归了某种表面的平静，进入了一段深度陪伴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甜蜜”的时期。
然而，苏暖知道，那潜藏在平静下的暗流从未真正消失。就像冬日看似沉睡的山林，地底深处，生命的脉搏仍在悄然涌动。她偶尔会在深夜醒来，听到窗外极其细微的、不属于风声虫鸣的异动；偶尔会在他不在身边时，感觉到一种被无形之物注视着的微妙感；偶尔，会在他的眼眸深处，捕捉到那一闪而逝的、不属于“阿骨”的、深不见底的幽光。
但她选择忽略这些。她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绘画中，用画笔记录下与他相伴的苗疆西季，记录下这脆弱而珍贵的、仿佛偷来的时光。
她不知道这平静能持续多久，不知道当冰雪彻底覆盖大地，或者当来年春天再次来临之时，潜藏的暗流是否会再次汹涌而出。
她只知道，在这一季又一季的轮回里，在那个晨曦的约定之下，她与他之间那根扭曲而坚韧的线，正在岁月的沉淀中，缠绕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深。
她追寻的“灵”，最终以这样一种方式，融入了她的生命，成为了她画笔下最浓墨重彩、也最无法定义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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