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穴事件后的几天，吊脚楼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粘稠而脆弱的平静。那层“心照不宣”的薄冰依然存在，两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核心的话题。苏暖不再试图去探究凌墨身上那些超乎常理的细节，而凌墨，也似乎彻底收敛了那属于“蛊王”的、令人胆寒的冰冷与漠然，重新披上了那层名为“阿骨”的、较为温和的外壳。
只是，这外壳之下，某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他不再刻意表现笨拙，行动间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从容。他依旧会为她准备早餐，动作精准而高效；依旧会在她画画时安静陪伴，目光沉静，却少了那份惴惴不安，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他甚至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她的习惯，在她需要颜料时，总能提前将她常用的那几支找出来，整齐地摆放在画板旁；在她因久坐而揉捏肩膀时，会默不作声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泡着薄荷叶的温水。
这些细微的、无声的体贴，像温水煮青蛙，一点点渗透着苏暖紧绷的神经。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潜藏着怎样的危险暗流，知道身边这个看似温和的少年体内蕴藏着何等恐怖的力量。恐惧的根须依然深植于心，时不时会在午夜梦回时，被地穴中那幽蓝的荧光和血腥气惊醒，让她冷汗涔涔。
但另一种情感，也在悄然滋长。那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认命、习惯，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惊的……扭曲的依赖感。她开始习惯他的存在，习惯他无声的照顾，甚至开始隐隐觉得，有他在身边，那片曾经让她感到神秘而危险的山林，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惧。这种安全感，建立在对危险的清晰认知之上，显得如此荒谬，却又如此真实。
这天，凌墨在天光未亮前就叫醒了她。他的动作很轻，站在她床边，声音带着一丝晨起的微哑，却不再是命令的口吻，而是一种带着某种郑重的邀请：“暖暖姐，陪我去看日出，好吗？”
苏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心脏下意识地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放松。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起身，披上外衣。
他带着她，没有走往常的山路，而是沿着一条更加隐秘、陡峭的小径，向上攀登。这条路极难行走，藤蔓缠绕，岩石湿滑。凌墨走在她前面，步伐稳健，偶尔会停下来，伸出手，不是搀扶，而是提供一个借力的支点。他的手掌依旧微凉，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苏暖沉默地跟着，将手搭在他的掌心，借力向上。肌肤相触的瞬间，她能感觉到他掌心那些细微的、不同于常人的、略显粗糙的纹路，心中微澜，却又很快平复。
他们最终抵达的，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顶端。这里有一小片相对平坦的岩石，视野极其开阔。此刻，东方的天际刚刚泛起一层极其淡薄的鱼肚白，星辰尚未完全隐去，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疏疏落落地闪烁着。脚下是翻涌不休的、如同白色海洋般的云海，将连绵的山峦尽数淹没，只露出几座最高的峰顶，如同大海中的孤岛。
山风猎猎，吹动着两人的衣袂和发丝，带着沁入骨髓的凉意。苏暖不由自主地拢紧了衣襟。凌墨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地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东方，侧脸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沉静而遥远。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天边的白色渐渐被染上浅浅的金边，那金色越来越浓，越来越亮，如同熔化的金液，即将冲破束缚。云海被镀上了一层瑰丽的玫瑰金，翻滚流淌，气象万千。
终于，在天地交接之处，一轮红日猛地一跃，跳出了云海！
万道金光瞬间迸射而出，穿透云层，驱散黑暗，将整个天地都染成了辉煌的金红色！壮丽，磅礴，带着一种洗涤灵魂的、原始而粗粝的力量。
苏暖被这大自然的伟力深深震撼，几乎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身边那个复杂而危险的存在。她痴痴地望着那轮初升的旭日，感受着阳光温暖地洒在脸上，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也仿佛暂时照亮了心中积郁的阴霾。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凌墨，忽然轻声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融在猎猎的山风和万丈金光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褪去了所有伪装（或者说，换上了另一层更精妙的伪装）的纯粹：
“暖暖姐。”
苏暖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他。
他并没有看她，依旧望着那轮初升的太阳，金色的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却奇异地没有映出温暖，反而让那双眼显得更加幽深难测。但他的语气，却刻意模仿着“阿骨”那种带着依赖和一点点怯懦的口吻，只是这怯懦之下，隐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可能……还是记不起太多以前的事。”他微微垂下眼睫，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也还是……不太会和别人相处。有时候……可能会做一些……让你害怕的事情。”
他的话语在这里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观察苏暖的反应。
苏暖的心微微一紧，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重新抬起眼，这一次，目光转向了她。在璀璨的晨曦背景下，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刻意营造的脆弱，有深藏的偏执，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认真。
“但是，”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某种誓言般的重量，清晰地传入苏暖耳中，“我会保护你。”
“永远都会。”
“只要有我在，就谁也不能伤害你。”
他用着“阿骨”的口吻，说着最纯粹的承诺，内容却与地穴中那句冰冷的“谁也不能带走你”隐隐呼应。这不再是单纯的依赖，而是宣告，是划定界限，是将她彻底纳入自己羽翼（或者说，牢笼）之下的誓言。
苏暖看着他，看着他在晨曦中显得有些虚幻的俊美面容，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却异常坚定的光芒。山风卷起她的长发，阳光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知道这承诺背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深的捆绑，意味着她将彻底与他的世界、他的危险、他的秘密融为一体。意味着她可能永远也无法再回到那个阳光明媚、一切都可以用逻辑解释的平凡世界。
恐惧的余烬仍在心底闪烁。
可是，看着这壮丽的日出，感受着身边这个强大而危险的存在许下的、带着偏执却无比郑重的承诺，一种奇异的情感在她心中涌动。
是妥协吗？是沉沦吗？
或许，也是一种选择。选择接纳这不平凡，选择拥抱这危险，选择在这扭曲的关系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或许并不安全，却独一无二的天地。
她没有回答“好”，也没有说“我相信你”。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那轮己然升腾、光芒万丈的太阳，迎着猎猎的山风，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清晨凛冽而自由的空气。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
一个无声的回应。
一个在晨曦见证下，达成的、无需言明的同盟约定。
凌墨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的柔和侧脸，看着她那微不可察却清晰无比的点头动作，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刻意营造的脆弱终于彻底消散，被一种深沉的、近乎餍足的安定感所取代。
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不是来自她的怜悯，而是来自她的……选择。
阳光越来越盛，将两人的身影在岩石上拉得很长，仿佛要融为一体。
苏暖望着远方层峦叠嶂的群山，那里曾是她一心追寻的、原始粗粝的“灵”之所在。
如今，这“灵”就站在她身边，带着晨曦的光芒与阴影，许下了一个永恒保护的约定。
而她，在经历了最初的迷途、恐惧与挣扎后，终于以一种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方式，抵达了这片“灵”的深处。
只是，这以危险和秘密为基石的关系，这笼罩在永恒保护誓言下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苏暖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在这晨曦万丈的山巅，她选择了留下，选择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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