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在苍白虚无之上倔强生长的嫩芽，在第三日清晨结出了露珠。
露水并非无色，而是泛着极淡的金辉，仿佛凝结了黎明前最纯净的天光。林檎俯身，用指尖轻轻接住一滴。露珠落入她掌心，却没有消散，而是如同一粒微小的星辰，在她生命能量的包裹下缓缓旋转，散发出温和的暖意。她感到某种沉睡的记忆被触动了——不是阿瓦隆的森林，而是更遥远、更模糊的片段：篝火旁交织的歌声，陶罐中沸腾的草药气息，长者手掌抚过头顶的粗粝触感……
“是‘回响露’。”
陈深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他蹲在嫩芽旁，破碎的镜片后双眼发光，“观测站的古籍里提到过……当强烈的集体意志或情感突破规则限制时，可能凝结出这种物质。它不能增强力量，但能……唤醒一些被终焉之地屏蔽的东西。”
齐夏捻起一片沾着金露的草叶，对着初升的灰白日光照了照：“屏蔽什么？”
“连接。”陈深深吸一口气，“终焉之地像一张滤网，切断了我们与‘来处’的绝大部分联系。但这露水……或许能短暂地穿透滤网，让我们听到‘家乡’的声音。”
一首沉默的摊主忽然开口：“代价。”
陈深脸色一白，讷讷道：“古籍记载……回响露承载的是过去的声音。听到的同时，也会让‘现在’变得更加……清晰。”他指了指周围愈发凝实的废墟景象，“终焉之地会认为我们在试图‘锚定自我’，从而加强排斥。”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丘陵边缘的枯木林无风自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气息陡然浓重，连炭火的颜色都暗了几分。
林檎握紧掌心那滴露珠，抬头看向摊主：“我想试试。”
她的翠眸中闪烁着某种坚定的光，“如果那些声音里……有能帮到大家的东西。”
摊主的异色瞳落在她身上，良久，蒲扇轻摇：“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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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林檎将三滴回响露融入一壶用枯木林边缘采集的、略带清甜的木髓煮成的茶水中。茶水顷刻间泛起涟漪，表面浮起一层极淡的金芒，仿佛阳光碎在了水面上。
乔家旺给每人分了一碗。
齐夏第一个端起陶碗，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刀。他没有犹豫，仰头饮尽。
下一刻，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指死死抠进陶碗边缘，指节泛白。他听见了——不是声音，是无数嘈杂的、重叠的意念碎片，像冰雹一样砸进他的脑海：
“……坐标确认，第三哨塔失守，重复，第三……”
“妈妈，星星掉下来了……”
“启动‘方舟’协议，优先保存文化基因库……”
“不！不能让它们得到……”
“……愿知识之火永不熄灭……”
那是他的世界覆灭时的最后回响。庞大、混乱、绝望。他看见自己站在指挥中心的废墟里，看着屏幕上一个接一个熄灭的光点，喉咙里堵着血和无法发出的指令。那种熟悉的、刻骨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
但这一次，在那片绝望的噪音底部，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波动——一段重复的、用某种古老密码编译的信息。他认得那段密码，是他年轻时参与制定的、仅限最高级别人员使用的“火种”协议。信息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不断重复的坐标，以及两个字：
“幸存。”
齐夏猛地睁开眼，冷汗己浸透后背。他看向摊主，声音因激动而沙哑：“‘火种’……我的世界，还有幸存者！”
几乎同时，陈深也喝下了茶水。他听到的则是观测站被攻破时的最后时刻：
“……销毁主数据库！不能留给那些疯子！”
“陈深！带着三号样本库从西侧通道……”
“老师！！”
“……记住，生命的价值不在于形态，而在于……记录……”
在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回响中，他清晰地听到了导师最后的、近乎呓语的片段：“……沉眠谷地……核心控制室……‘起源之种’……”
陈深瘫坐在地，泪水混着汗水滑落：“老师……他们……他们到死都在保护数据……”
乔家旺喝下茶水后，没有听到复杂的信息，只有一些最简单的声音：妻子在灶台边哼唱的家乡小调，儿子蹒跚学步时的咯咯笑声，老黄狗在院门口摇尾巴的动静……他抱着空碗，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轮到林檎。
她双手捧着陶碗，将混合着回响露的茶水缓缓饮下。
没有嘈杂的噪音，没有破碎的战场。她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宁静。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根系深扎于温暖肥沃的土壤，枝叶舒展，承接着阳光雨露。她能听到森林里万物生长的声音，能感觉到动物在身旁奔跑，能闻到花朵绽放的芬芳。一个温柔而古老的声音，像风穿过叶隙，在她意识深处响起：
“孩子，生命从未真正消亡，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延续。阿瓦隆的森林在你心中，每一个你拯救的生命，都是森林新的种子。不要为我们悲伤，去成为光，成为雨，成为滋养新生的土壤……”
那是阿瓦隆的世界意志，在她离开前，留下的最后祝福。
林檎睁开眼，泪水无声滑落，嘴角却带着温柔的笑意。她膝上的“遗忘之骸”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花瓣完全舒展，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辉光，那光芒温暖而充满生机，甚至隐隐驱散了周围一部分令人不适的腐朽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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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最后一人从回响中苏醒，丘陵上的气氛己然不同。
悲伤、喜悦、震撼、释然……复杂的情绪在空气中交织，却又奇异地凝聚成一种更坚定的力量。每个人都触摸到了自己来处的碎片，无论那是辉煌还是平凡，是壮烈还是温馨。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记忆，而是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支撑他们继续前行的基石。
齐夏己经在地图上标出了那个坐标，距离沉眠谷地并不远。陈深则凭借着回响中得到的提示，开始疯狂地在地上写画，试图还原观测站核心控制室的内部结构。
摊主始终安静地坐在他的小马扎上，看着每个人的变化。当林檎身上散发出那阵充满生机的光芒时，他异色瞳中的混沌微微流转，似乎与那光芒产生了某种极细微的共鸣。
暮色降临时，陈深终于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疲惫与兴奋：“我想起来了！更多关于‘起源之种’的事情！观测站最初建立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研究，更是为了守护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起源之种’……传说中是构成终焉之地最初‘规则基石’的碎片之一，蕴含着‘创造’与‘生命’的本源力量。它无法被毁灭，只能被封印或……同化。”陈深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羊’收集生命源质，很可能就是想用庞大的生命能量污染或者激活‘起源之种’，将其扭曲成他们想要的形态，作为‘终极牧场’的核心！”
林檎下意识地护住了膝上的奇花。如果“羊”的计划成功，那么所有被吞噬世界的生命残余，包括阿瓦隆的碎片，都可能成为喂养那个扭曲核心的养料。
“我们必须先找到它。”齐夏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羊’之前。”
摊主缓缓起身。
他走到烧烤摊边缘，望着沉眠谷地的方向。夜色在他身后聚拢，而他身前，是那片在苍白之上顽强生长的、点缀着金色露珠的嫩芽。
他没有看地图，也没有询问细节。
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明天启程。”
夜风拂过，带来远方的腐朽与死寂，却也带来了近处炊烟的温暖与新芽的生机。回响己然入梦，而前路，就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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