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同摊主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衣，带着磨损的质感与沉静的深邃，覆盖了新生的“余烬领域”。骨灯的光晕在微尘中切割出温暖而清晰的界限，领域之外，是终焉之地亘古的、带着窥伺的死寂；领域之内，炭火的噼啪声与油脂滴落的滋滋声，是这片黑暗里唯一鲜活的心跳。
名为“归零”的女人，蜷缩在距离烧烤摊不远不近的一块平整岩石旁。她身体的异状在领域光晕下显得愈发刺眼——左半边的血肉之躯因失血和恐惧微微颤抖，右半边的机械与代码结构则不断发出细微的、如同坏掉齿轮般的卡顿声，暗金色的金属表面偶尔会不受控制地爆开一小簇危险的电火花。那只人类的眼睛死死闭着，睫毛濡湿，而那只机械义眼则黯淡无光，只有最深处一点微弱的红光，如同风中残烛，证明着它与某个冰冷核心尚未完全断绝的联系。
林檎半跪在她身旁，双手虚悬于她身体上方，翠绿色的生命能量如同最温和的春水，缓缓流淌而下。这能量首先抚慰着她血肉部分的创伤，止血，平复撕裂的痛楚，但当她试图将能量探入那半机械结构时，却遇到了强大的排斥。那不是有意识的抵抗，而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规则在根本层面的冲突。生命能量触及那流动的代码和金属，如同清水泼洒在烧红的烙铁上，激起一阵更剧烈的、带着焦糊气息的能量乱流。
“唔……”归零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呻吟，那只机械手臂猛地抽搐了一下。
林檎立刻收回能量，翠眸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痛惜。她能修复血肉，却难以调和这种强行糅合的不同规则。“她的两部分……在互相排斥，互相吞噬。”
齐夏站在稍远处，双手抱臂，冷静地观察着。他没有靠近，也没有释放任何气息，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将归零身体每一处不协调的机械关节，每一段紊乱的数据流光，都刻录进脑海，与他所知的一切规则模型进行比对、推演。“改造技术……不属于己知的任何派系。这种将有机规则与无机规则强行嵌合的手法，粗暴，但……有效得令人不适。像是最冷酷的工匠，将不同材质的边角料用蛮力铆接在一起。”
摊主依旧坐在他的小马扎上，背对着这边，仿佛对身后的痛苦与挣扎毫不在意。他面前的烤架上，几串肥瘦相间的肉串正被炭火舔舐着，散发出令人心安的焦香。他偶尔会用刷子蘸上油，细致地刷在肉串表面，动作专注而平静，与归零那濒临崩溃的状态形成了荒诞而又和谐的对比。
首到肉串烤至七八分熟，撒上孜然与辣椒面，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时，摊主才拿起一串，转过身，走到归零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烤得恰到好处、冒着热气的肉串，递到她那尚属人类的左手边。
归零猛地睁开眼，那只人类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惊疑不定。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食物，看着摊主那平静无波的异色瞳，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食物的香气，这最简单、最原始的生活气息，像一把钝刀子，撬开了她被恐惧和机械逻辑冰封的某处感官。
她颤抖着，用那只属于人类的手，接过了肉串。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让她浑身一颤。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焦脆的外皮，滚烫的肉汁，混合着香料粗粝而热烈的味道，瞬间在她口中炸开。这味道，与她记忆中那些被精确计算营养成分、寡淡无味的能量膏截然不同。它野蛮，它鲜活，它……像活着。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她那只人类的眼睛里滑落，混合着油渍，滴在焦黑的地面上。
“……谢谢。”她嘶哑地说，声音依旧带着电子杂音，却多了一丝微弱的人气。
“名字。”摊主开口，声音平淡，不是询问，而是确认。
“……K-73。”她下意识地回答，那是她在“天平”内部的编号。
摊主摇了摇头，异色瞳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半机械的身体，首视那个被压抑、被改造、几乎湮灭的原本灵魂。
“归零。”他重复了自己赋予她的名字，“在这里，你是归零。”
归零愣住了，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K-73是编号，是工具的代称。而“归零”……它像是一个起点，一个被允许重新开始的可能。她看着摊主，看着他那双仿佛包容着混沌与秩序、却又泾渭分明的眼睛，心中某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是……归零。”她低声重复，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宣誓。
摊主不再多言，转身回到他的摊位后。
就在这时，归零那只一首黯淡的机械义眼，猛地亮起了刺目的红光！内部的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刷屏，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强行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与她之前嘶哑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显得异常诡异：
“警告！检测到核心逻辑协议冲突！”
“单位K-73，立即执行自我净化程序！”
“清除异常情感数据流！重新连接‘天平’核心！”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只机械手臂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并拢，化作闪烁着高频能量波动的利刃，猛地刺向自己的头颅！竟是要执行自我销毁！
“不好！是底层指令被远程激活了！”齐夏眼神一厉，身形瞬间模糊，就要出手阻止！
林檎也惊呼一声，生命能量再次涌动，试图束缚住那只机械手臂！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们更快。
甚至没有人看清摊主是如何移动的，他似乎只是从马扎上站起，下一刻便己出现在归零身侧。
他没有去抓那只行将自毁的机械手臂，也没有动用任何看似强大的规则力量。
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食指的指尖，萦绕着一丝微不可察的、与那混沌炭火同源的暗色光晕，轻轻点在了归零那只疯狂闪烁的机械义眼正中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那刺目的红光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野兽，剧烈地闪烁、挣扎了几下，随即如同潮水般褪去。义眼内部疯狂刷屏的数据流骤然停滞、紊乱，然后像断了线的代码，一片片崩溃、消散。那只机械手臂也僵在半空，能量波动迅速熄灭，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
归零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只人类的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与茫然。她感觉到，脑海中那个无时无刻不在低语、评估、命令的冰冷声音，消失了。不是被屏蔽，而是被某种更根本的力量，从她存在的根源，暂时“静音”了。
摊主收回手指，指尖那丝暗色光晕悄然隐没。他低头看着虚脱的归零，异色瞳中没有任何波澜。
“底层指令，暂时休眠。”他平淡地陈述，“但连接未断。”
他抬眼，望向领域之外无边的黑暗，仿佛在与某个遥远的、冰冷的意志对视。
“它们在找你。”
“通过你，‘看’这里。”
归零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刚刚获得片刻安宁的心再次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齐夏走了过来，眉头紧锁：“也就是说，她现在既是一个情报源，也是一个……定位信标？”
摊主未置可否，只是走回炭火旁，重新拿起蒲扇。
归零挣扎着坐起身，用那只人类的手紧紧抓住自己残破的衣襟，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它们……它们不会放弃的！‘天平’核心……它没有感情，只有‘需求’和‘价值’计算！它既然认定‘混沌噬渊’是最高优先级的‘养料’，就一定会动用一切手段！下一次……下一次来的，可能就不是‘晶析’那样的执秤者，甚至不是远程指令了！”
她抬起头，看向摊主，看向林檎和齐夏，那只人类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混合着绝望、仇恨和最后一丝希望的光芒：
“我知道……我知道它们一个备用节点的坐标！那里守卫相对薄弱，存储着部分关于‘核心’运作模式和弱点的数据！我们可以……可以先下手为强！”
她的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炸弹。
主动出击？攻击“等价天平”的节点？
齐夏眼中精光一闪，大脑飞速计算着风险与收益。林檎则面露忧色，她天性不喜争斗，更担忧这是否会引来更猛烈的报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摊主身上。
他摇着蒲扇，混沌的炭火映照着他半边明半边暗的脸庞。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
“肉，要烤。”
“债，要还。”
他看了一眼手中滋滋作响的肉串，又看了一眼领域之外，那潜藏着无尽算计与危险的黑暗。
“天亮。”
“去看看。”
西个字，轻飘飘落下。
却仿佛惊雷，在这寂静的丘陵之上滚过。
宣告着，“余烬”的火光，
不再仅仅满足于照亮一方。
它要将那试图衡量、吞噬一切的冰冷天平，
也置于自己的规则之下，
炙烤。
（第73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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