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柳小姐一行人狼狈地退去，那扇被撞开的舱门，依旧大敞着。
廊道上的风倒灌进来，吹动了桌上油灯的火苗，光影摇曳，将舱内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忽长忽短。
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仿佛还在空气中留下未散的余烬，带着一丝焦灼的气息。
周玉华和周玉秀姐妹二人，依旧站在苏媚身后，身体还有些微微发抖。
那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激动与后怕的战栗。
那位抱着孩子的妇人，也终于敢抬起头来，她看着苏媚的背影，眼神复杂，既有感激，更多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敬畏，甚至……是一丝疏离的恐惧。
苏媚缓缓地转过身。
她脸上的那份临危不惧的坚毅，那份言辞交锋时的锐利锋芒，都己悄然敛去。
她又变回了那个神情平静、眉眼温和的寻常女子。
她走到门边，伸出手，将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轻轻地关上了。
“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也似乎将这场风波，彻底关在了门外。
舱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
周玉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苏媚那张平静无波的脸，那些感激的话语，却又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苏姑娘，是如此的陌生。
她不再是那个初见时温和可亲的同路人。
她是一把藏在鞘中的利剑，不出则己，一出鞘，便寒光西射，无人能挡。
她的智慧，她的心计，她的那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从容，都让周玉华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惧。
周玉秀也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抓着姐姐衣袖的手，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躲在了姐姐的身后。
她看着苏媚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崇拜，而是多了一丝孩子面对无法理解的强大事物时，本能的胆怯。
那位妇人，更是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身体微微侧转，仿佛是在用自己的身体，为孩子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个小小的下等舱里，因为苏媚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反而升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一道将她与其他人隔离开来的墙。
这道墙，由敬畏和恐惧筑成。
苏媚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她知道，自己方才为了自保，不得不露出的锋芒，己经刺伤了这份脆弱的同舟之谊。
她赢了柳小姐，却也暂时“失去”了她们。
这，是她眼下必须解决的，一个新的困境。
苏媚没有说话，也没有去解释什么。
她只是默默地走到桌边，将那几个己经吃得干干净净的粗陶碗，一个个地叠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轻，很自然，就像一个寻常的农家女子，在收拾着晚饭后的残局。
她将周家姐妹的碗收了过来，又将那位妇人面前的碗也拿了过来，最后，她拿起了自己喝水用的那只旧茶杯。
她捧着这叠碗筷，站起了身。
周玉华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客气与疏远。
“苏姑娘，这些粗活，让我们来做便是，怎好劳烦你。”
这声“苏姑娘”，叫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生分。
苏媚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脸上露出了一抹浅淡而温和的苦笑。
“周姐姐，你这是……在跟我生分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脆弱。
周玉华一愣，连忙摆手。
“不，不是的，我……我只是觉得，姑娘你……”
她“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下文。
她总不能说，我觉得你太厉害了，我们不敢跟你太亲近。
苏媚将手中的碗筷轻轻放回桌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她看着周家姐妹，和那位同样不敢与她对视的妇人，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们在怕我。”
她一语道破了那层窗户纸。
周家姐妹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苏媚的目光扫过她们，声音里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真诚。
“其实，该说害怕的，是我才对。”
她缓缓说道：“你们只看到我方才言辞犀利，将那位柳小姐逼得节节败退。”
“可你们不知道，我的后背，早己被冷汗浸湿了。”
“我说的每一句话，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走钢丝。”
“只要行差踏错一步，说错一个字，掉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她的这番话，让周家姐妹和那位妇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苏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后怕。
“我为何要那般咄咄逼人？”
“并非是我生性好斗，更不是我喜欢卖弄什么口舌。”
“而是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没有退路。”
她看着她们，眼中带着一种深切的共情。
“我们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我们的性命，我们的清白，就像是风中的烛火，水上的浮萍。”
“别人一句话，一个眼神，一阵风，就能让我们熄灭，让我们沉没。”
“那位柳小姐，她是金枝玉叶，她输得起。”
“今日之事，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意气之争，输了，最多是丢些脸面，回去之后，她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贵小姐。”
“可我们呢？”
苏媚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们输不起。”
“今日我若是退了，被她那两个家丁掌了嘴，那我丢的，就不仅仅是脸面，而是我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我若是认了，那往后在这船上，我们这个舱房里的每一个人，便都会成为她们眼中可以随意欺凌的蝼蚁。”
“所以，我不能退，我不敢退。”
“我只能用尽我所知的所有道理，所有的规矩，为自己，也为我们，筑起一道脆弱的篱笆。”
“我只能赌，赌她比我更爱惜她的体面。”
“我只能赌，那位田公子，是个讲道理的人。”
“幸好，我赌赢了。”
她说完，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
“所以，你们不必怕我。”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我只是一个和你们一样，为了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而不得不拼尽全力的普通人罢了。”
她的一番话，如同一股温暖的溪流，缓缓淌过众人冰封的心田。
她将自己那看似强大的智慧，解释成了一种源于底层人民共同的、脆弱的自保本能。
她没有将自己与她们割裂开来，反而用最诚恳的方式，将彼此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那道无形的墙，在她的这番话语中，悄然瓦解了。
周玉华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了苏媚的手。
“苏姑娘，是我们……是我们想左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愧疚。
“我们只看到你厉害，却没想过你心里的难。”
周玉秀也从姐姐身后走了出来，拉住了苏媚的另一只手，脸上满是心疼。
“苏姐姐，对不起，我们不该那样想你。”
苏媚微笑着摇了摇头，反手拍了拍她们的手背。
“傻妹妹，说什么对不起。”
她重新端起那叠碗筷，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温和。
“好了，风波过去了，日子还要照样过。”
“这碗，总要有人洗的。”
她说着，便要往外走。
周玉华却一把将碗抢了过来。
“我来。”
她坚定地说道：“你费了那么多心神，该好好歇歇了。”
周玉秀也连忙说道：“我和姐姐一起去。”
苏媚看着她们，笑了。
那笑容，发自内心，温暖而明亮。
她知道，这个小小的下等舱里，那份失而复得的、同舟共济的情谊，比之前，更加坚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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