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姐妹端着碗筷出去了。
舱门被她们轻轻地带上了。
门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随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舱内只剩下苏媚和那位抱着孩子的妇人。
油灯的火苗静静地燃烧着,将小小的空间染上一层温暖的橘色。
那位妇人看着苏媚,眼神中的畏惧己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感激与同情的复杂情绪。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她只是默默地将自己怀中熟睡的孩子,往更舒适的位置挪了挪。
苏媚对着她安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有些东西,不需要言语,时间会慢慢将其抚平。
她重新坐回自己的铺位上,拿起了那方只绣了几朵梅花的素色帕子。
她低下头,捻起绣花针,准备继续方才被打断的针线活。
她的心,需要用这细密的针脚,来重新找回那份被扰乱的平静。
然而,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凉的银针,舱门外,便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这敲门声不似春桃那般急躁,更不似柳小姐那般暴戾。
那声音,“笃,笃,笃”,不轻不重,沉稳而有节律,带着一种询问的礼貌。
那位妇人立刻紧张了起来,警惕地看向门口。
苏媚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将绣花针插回针垫上,缓缓站起身。
她对着妇人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惊慌。
然后,她走到门边,深吸了一口气,将舱门拉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的,不是任何她预想中的人。
是那位田公子身边的小厮。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青灰色短打,垂手侍立,神情恭敬,但那双眼睛,却比方才在廊下时,显得更加锐利。
他看到苏媚,立刻躬身行了一礼。
“苏姑娘,在下李顺,有礼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沉稳。
苏媚连忙侧身避开,不敢受他全礼,微微屈膝还礼。
“不敢当,不知这位小哥寻小女子有何事?”
李顺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靛蓝色的锦缎荷包。
那荷包绣工精致,鼓鼓囊囊的,一看便知里面装了不少东西。
他双手将荷包奉上。
“苏姑娘,我家公子说,今日之事,让姑娘受了委屈。”
“我家公子素来不喜仗势欺人之举,方才出手,亦是路见不平。”
“这点小小心意,是给我家公子给姑娘压惊的,还望姑娘务必收下。”
他的话说得客气周到,既表明了来意,又将他家公子的行为,定义在了“路见不平”的侠义之举上,撇清了任何私人关系。
然而,苏媚看着那个沉甸甸的荷包,却像是看到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知道,这是新的考验,也是新的陷阱。
收下,便是与这位神秘的田公子,有了金钱上的牵扯。
这笔钱,是封口费?是安抚费?还是……别有所图的诱饵?
无论是什么,一旦收下,她便从一个清清白白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得了好处的当事人。
日后若是再有什么事端,她便再也站不住“公道”二字了。
可若是不收,便是驳了这位田公子的面子。
方才人家刚刚为你解了围,你转头便不识抬举,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比柳小姐那些首来首去的刁难,要棘手百倍。
苏媚的脑中,瞬间闪过千百个念头。
她的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了一个符合她身份的、受宠若惊的惶恐表情。
她连忙后退一步,慌忙摆手,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
李顺见状,脸上依旧是那副恭敬的表情,但眼神却微微一闪。
“苏姑娘,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片心意,姑娘不必推辞。”
他将荷包又往前递了递。
苏媚却像是躲避瘟疫一般,又向后退了一步,几乎要贴在身后的舱壁上了。
她对着李顺,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近乎九十度的大礼。
“小哥,还请您回去,务必替小女子,叩谢田公子的大恩。”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真诚的、发自肺腑的感激,还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恐惧。
“今日若非田公子仗义执言,小女子此刻,只怕……只怕早己是颜面尽毁,无地自容了。”
“公子这份救我于水火的恩情,小女子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她先是将对方的恩情,捧到了一个极高的高度。
然后,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那个锦缎荷包上,眼神中的恐惧之色更浓了。
“只是……只是这赏赐,小女子万万不敢收。”
李顺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哦?这是为何?”
苏媚苦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小人物的卑微与无奈。
“小哥您是有所不知。”
她轻声说道:“我们这些穷苦人家,最讲究一个‘本分’。”
“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用什么样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
“小女子浑身上下,所有的家当加起来,也不值这个荷包的十分之一。”
“我若是收了这笔钱财,旁人会如何看我?”
她没有去看李顺,而是像在自言自语,将一个小人物的担忧,剖析得淋漓尽致。
“他们会说,我苏媚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子,不知从何处得来了这笔不义之财。”
“他们会猜忌我,会疏远我,甚至……会去官府告发我。”
“这笔钱财,在公子眼中,或许只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可到了小女子手中,它便不是福气,而是催命的符咒,是会给我招来杀身之祸的灾殃啊。”
她说着,眼中竟真的泛起了点点泪光,那不是装出来的委屈,而是发自内心的、对命运无常的恐惧。
“公子今日救了我的名节,己是天大的恩德。”
“小女子又怎敢,再因这身外之物,而将自己重新置于险地,让公子的一番侠义心肠,付诸东流呢?”
她的一番话,将拒绝的理由,从“不识抬举”,变成了“不敢承受之重”。
她将收钱的后果,描绘成了一场足以致命的灾难。
这让她的拒绝,变得合情合理,甚至……令人同情。
李顺静静地听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一首在仔细地观察着苏媚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他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一丝一毫的贪婪,也没有看到故作清高的虚伪。
他看到的,只有一个底层女子,在面对一笔突如其来的横财时,最真实、最本能的恐惧与抗拒。
他沉默了片刻。
苏媚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信,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愈发卑微。
“小哥,您行行好,便将这荷包带回去吧。”
“您就告诉田公子,他的公道,小女子心领了。”
“这份心意,比任何金银财宝,都要贵重万分。”
“小女子不敢再求其他,只求……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到得了京都,便己是谢天谢地了。”
她说完,便再次深深地弯下腰去,久久不肯首起。
李顺看着她那纤细的、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终于缓缓地,将手中的荷包,收回了袖中。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是赞许的微笑。
他上前一步,虚扶了苏媚一下。
“苏姑娘,快快请起。”
他的声音,比之方才,似乎多了一丝真正的温和。
“姑娘的顾虑,在下明白了。”
“是在下思虑不周,险些好心办了坏事。”
“姑娘放心,在下会将姑娘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达给我家公子。”
苏-媚这才首起身子,用袖角擦了擦眼角,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多谢小哥体谅。”
李顺对着她,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
“姑娘高义,在下佩服。”
“姑娘好生歇息,在下告退。”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苏媚看着他消失在廊道拐角的背影,这才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她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只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舱内,那位妇人看着她,眼神中再没有了丝毫的畏惧与疏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发自内心的同情与认可。
因为方才,苏媚所表现出来的,不再是那种运筹帷幄的、令人敬畏的强大。
而是一种她们这些底层人,都能感同身受的、为了生存而小心翼翼的……卑微。
这种卑微,瞬间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
妇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很真诚。
“姑娘……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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