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媚提着空壶，转身向茶房走去。
她的脚步依旧平稳，仿佛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暗算从未发生过。
廊道上的风比先前似乎大了一些，吹得栏杆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她重新回到茶房门口，里面的人己经散去，只剩下吴管事一人。
吴管事正背对着门口，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用力擦拭着柜台。
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僵硬，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苏媚走进茶房，将手中的空锡壶轻轻放在了柜台上。
锡壶与木质柜面接触，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笃”响。
吴管事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缓缓地转过身，一双三角眼里满是阴鸷的光。
他看着苏媚，又看了一眼那只空壶，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莫不是觉得我们这船上的水不要钱，可以任由你这般泼着玩儿的？”
苏媚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
“方才是我不小心，并非有意浪费，还请管事见谅。”
她微微欠身，语气谦和。
“如今壶空了，想再来向管事讨一壶热水。”
吴管事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冷笑出声。
“再讨一壶？”
他将手中的抹布重重地摔在柜台上，溅起几滴油污。
“你当这热水是大运河里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
他指着身后那口巨大的铜锅炉，提高了音量。
“你可知烧开这么一锅水，要耗费多少柴炭？这些柴炭，又值多少银钱？”
“你一个下等舱的乘客，随手就倒掉了一整壶，现在还有脸面回来再要？”
他的话语尖酸刻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苏媚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露出任何被羞辱的表情。
她知道，这便是对方的第二轮报复。
既然暗算不成，便要用这管事的身份，在规矩上给她难堪。
吴管事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自己镇住了，心中升起一丝病态的快意。
他清了清嗓子，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鉴于方才有人蓄意浪费热水，情节严重，从现在起，本茶房要立下新的规矩。”
他故意将“蓄意浪费”西个字咬得极重。
“为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即刻起，所有下等舱乘客的热水供应，改为每日早晚两次定时领取。”
“其余时间，概不供应。”
他说完，双臂抱胸，得意洋洋地看着苏媚。
“现在还没到晚上的供应时辰，姑娘请回吧。”
这显然是针对苏媚一人临时捏造出来的规矩。
其用心之险恶，便是要让她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并且在接下来的航程中，连喝口热水都变得困难。
苏媚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没有像吴管事预想的那样，或愤怒争辩，或委屈求饶。
她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开口了。
“管事所言极是。”
这五个字一出口，吴管事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凝固了。
他完全没有料到，苏媚会是这样的反应。
苏媚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赞同的神色。
“这船上人多，若人人都不知节俭，确实会给船上带来不小的耗费。”
“管事您身为茶房主事，能深谋遠慮，为船家节省开支，实在是尽忠职守，令人钦佩。”
她先是一番恭维，将吴管事高高捧起。
吴管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弄得有些发懵，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苏媚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只是，小女子有一事不明，还望管事解惑。”
吴管事下意识地问道：“何事？”
苏媚的目光扫过这间并不宽敞的茶房，轻声说道。
“管事方才说，要将热水供应改为早晚两次定时。”
“这下等舱的乘客，少说也有百十来号人。作者“低配细狗”推荐阅读《龙舟凤驾：逃难船上与皇帝同船渡》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若是这百十号人都在同一时间涌到这小小的茶房来，您想过会是何等光景吗？”
她顿了顿，给吴管事留下了思考的时间。
“届时，这茶房内外必定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大家为了能早些打到水，难免会发生推搡争抢。”
“性子急的，或许还会因此口角相向，甚至大打出手。”
“管事您只有一人，一双手，如何能应付得了这上百号焦急等水的乘客？”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将一个可以预见的混乱场面，有条不紊地铺陈在了吴管事的面前。
“到那时，您不仅要忙着打水，还要分神维持秩序，调解纠纷。”
“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有人因此受伤，或是损坏了船上的公物，这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您本是一片为船家着想的好心，若是因此反而生出了许多事端，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得不偿失？”
吴管事的额头上，己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方才只想着如何刁难苏媚，根本没有去细想自己随口编造的规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如今被苏媚这么一分析，他才惊觉这个所谓的“新规矩”是何等的不切实际，何等的愚蠢。
苏媚看着他变幻不定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己经起了作用。
她适时地递上了台阶。
“所以小女子斗胆以为，管事您的节俭之心虽好，但这法子，或许还有商榷的余地。”
她没有首接否定对方，而是用了“商榷”这个词，给足了对方面子。
“依小女子愚见，堵不如疏。”
“与其用强硬的规矩去限制大家，倒不如相信大家都是通情达理之人。”
“管事您只需在茶房门口贴一张告示，将节约柴炭、珍惜热水的道理向众人言明。”
“再在取水时，口头多规劝几句，想必大家也都能体谅船家的不易，自会省着些用。”
“如此一来，既能达到节俭的目的，又不会引起混乱和乘客的不满。”
“管事您也落得个轻松，还能得一个体恤下情的好名声，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吴管事，等他做出决断。
吴管事站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的心思算计，在对方面前都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对方没有与他争吵一句，却用一番道理，将他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若是坚持那可笑的“新规矩”，便是自认愚蠢，自找麻烦。
他若是收回成命，便等同于承认自己方才是错的，是故意刁难。
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姑娘……言之有理。”
他说出这句话时，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是我想得……不周全了。”
苏媚立刻接话道。
“管事您日理万机，一时疏忽也是人之常情。”
她再次将台阶铺到了他的脚下。
“那么，小女子这壶水……”
吴管事看着眼前这张平静美丽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彻底栽了。
他一言不发地拿起苏媚的锡壶，走到锅炉前，舀满了滚烫的热水。
他将水壶递还给苏媚时，甚至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苏媚双手接过水壶，壶身的热度再次传来。
“多谢管事。”
她轻声道谢，然后转身，从容地离开了茶房。
从始至终，她的脸上都带着那抹浅淡而疏离的微笑。
当她走出茶房时，眼角的余光再次瞥见了那个蓝衫公子的身影。
他就站在不远处的廊柱旁，仿佛一尊雕像，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这一次，他的眼中，除了欣赏与探究，更添了几分深沉的思索。
他看着这个女子，一次又一次地，用最柔和的手段，化解了最尖锐的危机。
她就像一根柔韧的蒲草，看似弱不禁风，却能于狂风中安然无恙。
这种智慧，这种心性，绝非寻常乡野女子所能拥有。
铁柱的心中，对她的来历，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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