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媚提着重新续满热水的锡壶，走在返回下等舱的廊道上。
壶身温热，驱散了河风带来的一丝凉意。
她的心绪己然平复，仿佛方才那接连两场无声的交锋，不过是河面上泛起的两朵无足轻重的浪花。
她行至廊道尽头，那个身着靛蓝色长衫的年轻公子依旧站在那里。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让人看不透其中的情绪。
他身旁的小厮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影子。
苏媚知道，这一次，恐怕是避不开了。
她走到他面前数步之遥，停下了脚步。
她微微垂首，屈膝行礼，姿态恭谨而疏离。
“小女子见过公子。”
她的声音清淡如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那位化名为田铁柱的公子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即便他刻意收敛，也依然无法完全掩饰。
“姑娘不必多礼。”
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锡壶上。
“方才之事，我都看见了。”
苏媚的眼帘依旧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让公子见笑了。”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将一切归于“见笑”二字。
铁柱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姑娘临危不乱，以智化险，实在令人佩服。”
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这却是一个新的试探。
寻常女子得了这般俊朗公子的夸赞，多少会有些羞涩或窃喜。
苏媚却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一些。
“公子谬赞了。”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小女子不过是胆小怕事，不想惹上麻烦罢了。”
“方才之事，也只是些许侥幸，不敢当‘智’字。”
她将自己的聪慧归结为胆小，将化解危机归结为侥幸，把自己放到了最低的尘埃里。
铁柱看着她这副谦卑到近乎自贬的模样，心中愈发觉得有趣。
他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不是真话，但每一个字又都挑不出错处。
这本身就是一种更高明的智慧。
“姑娘过于自谦了。”
铁柱继续追问，不给她回避的机会。
“我观姑娘言谈举止，条理清晰，非寻常乡野女子可比。”
“不知姑娘是出身何处书香门第？”
这是一个首接探究她底细的问题，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怀疑。
苏媚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丝毫不显。
她抬起头，迎上了铁柱探寻的目光，这是她第一次正视他。
她的眼神清澈而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躲闪或心虚。
“公子说笑了，小女子蒲柳之姿，出身贫寒，哪里称得上什么书香门第。”
她缓缓开口，声音柔和而诚恳。
“先父曾是乡间的一位教书先生，开了个小小的蒙学馆。”
“小女子自幼在馆外玩耍，耳濡目染，侥幸识得几个字，懂得几句浅显的道理。”
“只是学得粗浅，时常说错话，倒让公子误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学问了。”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既解释了她为何识字懂理，又将自己的学识限定在了“粗浅”的范畴内，完全符合她下等舱乘客的身份。
她没有撒谎，说的都是实话，只是将实话用一种最能令人信服的方式组合了起来。
铁柱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这番话里必然有所保留，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以质疑的地方。
他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原来如此，令尊想必也是一位有德行的雅士。”
他换了一个问题。
“不知姑娘此行前往京都，所为何事？”
苏媚再次垂下眼帘，脸上适时地露出了一丝符合她身份的、对前途的迷茫与忐忑。
“家中遭了些变故，如今只剩下小女子一人。”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
“听闻京都是天子脚下，机会繁多，便想着去投奔一户远房的亲戚，寻个安身立命的活计，也好糊口度日。”
这同样是一个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答案。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前往京城投亲谋生，是这个时代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铁柱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恰到好处的愁绪，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子，绝非一个只想“糊口度日”的普通人。
她的那双眼睛里，藏着远超于此的沉静与智慧。
只是她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得太好了，用一身朴素的布衣，一番谦卑的说辞，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铁柱沉默了片刻，廊道上只有风声和水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番刨根问底的行为，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他对着这样一位聪慧而坚韧的女子，竟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歉意。
他缓和了语气，声音也温和了许多。
“是在下唐突了，问了姑娘的伤心事。”
苏媚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公子言重了，萍水相逢，蒙公子关心，是小女子的福气。”
她的话说得客气而疏远，再一次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锡壶。
“热水快要凉了，舱里的姐妹们还等着，小女子先行告退。”
她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礼貌而坚决地结束了这场对话。
说完，她再次对着铁柱屈膝一礼。
“公子请便。”
然后，她便提着水壶，绕过他，继续向着下等舱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铁柱站在原地，看着她那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廊道的拐角。
他身旁的小厮，也就是贴身太监李顺，这才敢上前半步，低声说道。
“主子，这位苏姑娘……当真是不简单。”
铁柱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依旧望着苏媚消失的方向，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李顺又说道。
“奴才瞧着，她方才那番回话，句句都是实话，可连在一起，又让人觉得什么都没问出来。”
“这份心思，这份口才，便是宫里那些娘娘们，也未必比得上。”
铁t柱缓缓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是啊，滴水不漏。”
他轻声自语。
“越是这样，朕便越是好奇。”
“在这副谦卑恭顺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一个怎样有趣的灵魂。”
运河上的风，吹动了他靛蓝色的衣衫。
他觉得，自己这次微服出巡，最大的收获，或许并不是查访什么民情吏治。
而是遇到了她。
这个名叫苏媚的女子，就像一个精巧的谜题，让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想要解开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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