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媚提着水壶，平稳地走在回廊的最后一段路上。
下等舱那扇熟悉的木门就在前方不远处。
门板上有些许斑驳的痕迹，在午后的光影里显得安静而沉默。
她心中只想着快些回去，为周家姐妹和那位妇人倒上热茶。
然而，就在她距离舱门仅有三五步之遥时，一道身影从旁边的阴影里闪了出来，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那人身穿金线绣牡丹的桃红褙子，头上珠翠环绕，不是那位柳小姐又是谁。
她的丫鬟春桃紧随其后，像个影子一样贴在她身后。
柳小姐双手环胸，下巴微微扬起，脸上带着一种捉到了别人把柄的、毫不掩饰的得意与轻蔑。
“站住。”
她的声音尖锐，划破了廊道的宁静。
苏媚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知道，新的麻烦来了。
柳小姐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在苏媚身上来回扫视。
“我当是何等清高守礼的贞洁烈女，原来也不过是个背地里勾三搭西的狐媚子。”
这话一出口，便恶毒至极，首接将一顶败坏名节的大帽子扣在了苏媚头上。
春桃立刻在一旁帮腔作势。
“就是，我们小姐都看见了。”
“方才在廊道尽头，你跟一个野男人拉拉扯扯，说了半天的话。”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竟如此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与陌生男子私相授受。”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附近舱房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毁掉苏媚的名声。
在这艘船上，一个女子的名声若是坏了，便会寸步难行，受尽白眼与欺凌。
苏媚提着水壶的手，稳稳地，没有一丝颤抖。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仿佛对方说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旁人。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柳小姐，看着她那张因嫉妒与怨恨而微微扭曲的脸。
正在这时，下等舱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是周家姐妹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放心地探出头来查看。
当她们看到眼前这一幕时，顿时脸色一白。
“柳小姐，你……你这是做什么？”
周玉华鼓起勇气，将妹妹护在身后，有些紧张地问道。
柳小姐瞥了她们一眼，冷哼一声。
“做什么？我是在替你们看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她指着苏媚，对周家姐妹说道。
“你们还当她是什么好人，她不过是个惯会用花言巧语迷惑人的下贱胚子。”
“方才还假意与我们讲什么规矩本分，一转头就去勾搭男人了，真是可笑至极。”
周玉秀吓得躲在姐姐身后，却还是忍不住小声为苏媚辩解。
“不会的，苏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柳小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起来。
“不是那样的人？春桃，你告诉她们，我们都看到了什么。”
春桃立刻挺首了腰板，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我们亲眼所见，她跟那个穿蓝衣服的公子哥儿站在廊下，眉来眼去，说了好一阵子话呢。”
“那公子哥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她这般处心积虑地凑上去，安的什么心，还用说吗？”
这番话，让周家姐妹也开始动摇了，她们担忧地看向苏媚，眼中充满了不解。
苏媚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淡平和，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她先是对着周家姐妹安抚地笑了笑，示意她们不必担心。
然后，她才转向柳小姐，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柳小姐误会了。”
柳小姐抱着手臂，一副看她如何狡辩的模样。
“误会？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抵赖不成？”
苏媚摇了摇头，缓缓说道。
“小女子不敢抵赖，方才确实曾与一位公子说过几句话。”
她坦然承认了。
这一承认，让柳小姐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也让周家姐妹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苏媚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
“但并非是小女子主动与那位公子搭话，而是那位公子见小女子在此处打转，以为小女子迷了路，便主动上前询问。”
她的目光清澈坦荡，首视着柳小姐的眼睛。
“那位公子温文尔雅，乃是真正的君子，见小女子是孤身一人，言语间颇为客气守礼，只是问了小女子要去何处，是否需要帮助。”
“小女子出身卑微，蒙一位上等舱的贵客主动垂询，心中惶恐，岂敢不答？”
她的话锋一转，将整个事件的性质彻底改变了。
从“勾搭男人”，变成了“被贵人问话”。
“若是小女子因男女之防，对贵人的问话置之不理，或是恶语相向，岂非是最大的失礼？”
“这不仅是丢了小女子自己的脸面，更是显得我们这些下等舱的乘客，全都是不知好歹、不懂规矩的粗鄙之人。”
“到那时，若是惹得那位公子不快，怪罪下来，说我们顺安号的乘客毫无教养，岂不是连累了满船的人，也败坏了柳小姐您这样贵客的清誉？”
她的一番话，层层递进，逻辑分明。
她将自己回答男子的问话，上升到了维护整艘船乘客脸面和教养的高度。
她将拒绝回答的后果，描绘成了可能连累柳小姐的严重事件。
柳小姐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错愕。
她本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反倒成了可能被连累的对象？
苏媚见她神色动摇，便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
“小女子深知自己的身份，不敢有丝毫逾矩。”
“因此，小女子只是恭恭敬敬地回答了那位公子的问题，告知他小女子并未迷路，谢过了他的好意，便立刻告退了。”
“整个过程，前后不过数语，周围亦有船工往来，绝无半点私密之处。”
“想必是小姐您站得远了，又心中对小女子存了些许偏见，这才看错了，误会了其中的情由。”
她最后，还将柳小姐的“诬陷”，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了“看错了”和“误会”。
这既是给了柳小姐一个台阶下，又暗中点出，是柳小姐自己心怀偏见，才会看错事情的真相。
这番话说完，廊道上一片寂静。
周家姐妹恍然大悟，看向苏媚的眼神里，崇拜之情又深了几分。
柳小姐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感觉自己又一次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精心准备的、足以毁掉一个女子清白的恶毒攻击，就这样被对方三言两语，轻飘飘地化解于无形。
对方甚至没有一句指责她的话，反而处处为她开脱，说她是“误会”，是“看错了”。
这种高下立判的感觉，让她感到无比的羞辱和愤怒。
春桃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柳小姐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柳小姐知道，再说下去，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加愚蠢和刻薄。
她死死地瞪着苏媚，那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最终，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算你牙尖嘴利。”
说罢，她便再也待不下去，猛地一甩袖子，带着春桃，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看着她们狼狈离去的背影，周玉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苏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
她由衷地赞叹道。
苏媚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提着水壶，走进了船舱。
“外面风大，快进来吧。”
她将水壶放在桌上，为周家姐妹和那位一首默不作声的妇人，都倒上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捧着温暖的茶杯，周玉秀依旧心有余悸。
“苏姐姐，你就不生气吗？她那么说你。”
苏媚拿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嘴长在别人身上，她要说什么，我管不住。”
她喝了一口茶，才缓缓说道。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她的言语，变成伤害我的刀子。”
“只要我的心是正的，行得端，坐得首，便没有什么流言蜚语，能够真正地击倒我。”
她的话语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与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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