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的空气因方才的争执而显得有些凝滞。
周玉华姐妹二人捧着茶杯，手心依旧有些发凉，显然是惊魂未定。
那位抱着孩子的妇人也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几分感激与敬畏，看了苏媚一眼。
她的孩子己经睡熟了，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苏媚将自己的那杯茶水小口地饮尽，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
她将空杯放回桌上，动作轻缓，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周玉秀看着苏媚平静的侧脸，忍不住轻声问道。
“苏姐姐，那位柳小姐……她还会再来找麻烦吗？”
苏媚的目光望向窗外，运河两岸的景物正在缓缓向后退去。
“会的。”
她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周玉华闻言，脸上刚刚恢复的一丝血色又褪了下去。
“那……那可怎么办？”
苏媚收回目光，转头看向她们，脸上露出一抹安抚的微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说道：“只要我们自己不乱了阵脚，便总有法子应对。”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镇定，让周家姐妹紧张的心情也稍稍平复了一些。
就在这时，舱门被人从外面“笃笃笃”地敲响了。
敲门声短促而急躁，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意味。
舱内的三个人立刻都紧张了起来，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苏媚。
苏媚的神色依旧平静，她对着周玉华点了点头。
周玉华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将舱门拉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柳小姐的丫鬟春桃。
春桃的脸上没有了方才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狐假虎威的倨傲。
她甚至没有正眼看开门的周玉华，目光首接越过她，投向了舱内的苏媚。
“我们家小姐有请，苏姑娘，随我走一趟吧。”
她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仿佛苏媚是她家的下人一般。
周玉华立刻挡在了门口。
“你们小姐又想做什么？”
春桃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虽然没推动，但气势十足。
“主子的事，也是你一个下人能问的？”
她扬着下巴，对苏媚说道：“苏姑娘，我们小姐在她的舱房里等你，你最好快一点，别让我们小姐等急了。”
这便是赤裸裸的传唤了。
周玉秀吓得拉住了苏媚的衣角，小声地哀求道。
“苏姐姐，你不能去，这肯定是鸿门宴，她们不会安好心的。”
周玉华也回过头来，满脸担忧地看着她。
“是啊，苏姑娘，你若是去了，到了她的地盘，那便是任由她搓圆捏扁了。”
她们说得都对。
柳小姐接连两次在苏媚这里吃了亏，必然是恼羞成怒。
此刻将苏媚叫到她的上等舱房去，关起门来，会发生什么，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轻则一顿辱骂，重则……只怕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春桃见苏媚迟迟不动，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怎么，苏姑娘这是怕了？”
她讥讽道：“方才在廊下不是还挺能言善辩的吗？怎么这会儿倒成了缩头乌龟了？”
苏媚没有理会她的挑衅。
她只是将自己的衣角从周玉秀的手中轻轻挣开，然后缓缓站起了身。
她走到门口，平静地看着春桃。
“春桃姐姐，并非小女子不肯去，只是有几个问题，想向姐姐请教明白。”
春桃皱了皱眉：“有什么好问的，我们小姐叫你，你跟着走就是了。”
苏媚微微一笑，笑容温和，说出的话却像一把柔软的刀子。
“姐姐此言差矣。”
她不疾不徐地说道：“小女子虽是下等舱的乘客，却也是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
“柳小姐的舱房，乃是她的私密之处，小女子与柳小姐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这般贸然登门，于礼不合。”
春桃被她这番话绕得有些发懵。
“什么于礼不合，我们小姐叫你，就是最大的礼。”
苏媚摇了摇头，继续用她那温和而清晰的声音说道。
“姐姐或许是不懂我们这些小户人家的规矩。”
“未出阁的女子，是不能随意进入陌生人的内室的，即便是女客，若无长辈或信得过的人陪同，也是不妥的。”
“这关乎到一个女子的名节问题。”
她顿了顿，目光清亮地看着春桃。
“所以，小女子想请问姐姐，柳小姐此次传唤，是以私人身份的邀请，还是以公事由头的传讯？”
春桃被她问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什么私人公事？”
苏媚耐心地为她解释。
“若是私人身份的邀请，譬如小姐想请我过去喝杯茶，说说话，那便是朋友间的走动。”
“可小女子自问与柳小姐并无半分情谊，甚至还有些许误会，想来这‘朋友’二字是谈不上的。”
“既然不是私人的邀请，那便只能是公事了。”
“若是公事，譬如小女子犯了什么错，或是柳小姐有什么公事要质询小女子，那便更不能这般草率了。”
春桃的脑子己经彻底乱了，只能跟着她的思路走。
“那……那该当如何？”
苏媚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精光。
“这顺安号是官船，船上自然有船上的规矩和管事。”
“若柳小姐认为小女子有何不妥之处，需要传讯，理应先告知本船的王管事。”
“再由王管事派人，持着正式的传令，来请小女子过去问话。”
“届时，有王管事作为公证，在场的还有其他船工，一切都摆在明面上，按规矩办事。”
“如此一来，既不会损了柳小姐的威严，也保全了小女子的名节，更不会落下一个以势压人、私设公堂的话柄。”
她看着春桃，脸上露出一个无辜而诚恳的表情。
“小女子人微言轻，胆子又小，最是怕坏了规矩。”
“所以，还请春桃姐姐回去禀明柳小姐。”
“若是私谊，小女子愧不敢当。”
“若是公事，还请小姐按船上的规矩来办。”
“小女子就在这舱中，恭候王管事的正式传令。”
她说完，便对着春桃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然后后退一步，轻轻地将舱门合上了。
整个过程，她的声音始终温和，态度始终恭谦，却将对方的路堵得死死的。
她将一个简单的“传唤”，硬生生地上升到了“程序是否合规”的高度。
她没有拒绝，而是提出了一个对方根本无法满足的、合情合理的要求。
这让柳小姐的私人报复，变得无法实施。
因为一旦走了“公事”的程序，惊动了王管事，那便成了公开事件，柳小姐再想做什么手脚，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了。
门外，春桃一个人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
她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像一团浆糊，明明是来传话的，怎么反倒被对方上了一堂“规矩课”？
她想发作，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对方说得句句在理，字字合规，让她根本无从反驳。
最终，她只能跺了跺脚，满心不甘地转身，回去向自家小姐复命了。
舱内，周家姐妹二人己经完全看呆了。
她们张着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周玉华结结巴巴地说道：“苏……苏姑娘，这……这样也行？”
苏媚重新坐回自己的铺位上，端起己经凉了的茶杯，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为何不行？”
她浅浅一笑。
“规矩二字，有时候是枷锁，但有时候，也是我们这些无权无势之人，最好的护身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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