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冰冷的风刮过土坡，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何氏紧紧抱着那罐救命的、却也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泥，身体却控制不住地一阵阵发冷。她看着靠在身边，因为极度疲惫而昏睡过去的女儿。
小小的脸蛋在月光下惨白，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无害。
可就是这孩子，掏出了不该有的肉干，引来了疯抢和血光；摸出了效果奇好的药油，来源诡异；拿出了那把锋利得吓人、造型奇特的匕首，轻易就割开了人的手腕；在枯死的树根里找到了不该有的；最后，竟然从那堆白骨里，摸出了一个能喷出毁人眼睛的白色毒气的可怕罐子！
一次是运气，两次是巧合，三次、西次、五次呢？
山精野怪？狼崽子索命？
何氏猛地打了个寒颤，抱紧了双臂。她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那些故事，关于荒年饿死的孩子怨气不散，附在活人身上；关于山里的精怪会变成小孩模样，跟在人身边，慢慢吸干人的阳气……
安安她……还是自己的安安吗？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就是那次她发烧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醒来就有些不一样了。眼神有时候会变得特别沉静，不像个孩子……
那些“好东西”，那些“运气”，是不是精怪变出来迷惑人的？等吸干了他们一家的精气，是不是就会现出原形，把他们全都吃掉？
何氏越想越怕，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她看向昏睡的丈夫和幼子，一种巨大的恐惧和决绝猛地攫住了她。
不行！不能再让这“东西”跟着了！它会害死当家的！害死豆蛋！
必须……必须得把它丢掉！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占据了何氏全部心神。她呼吸急促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挪开身子，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眼睛死死盯着夏安，生怕她突然睁开眼，露出非人的目光。
夏安似乎睡得很沉，毫无察觉。
何氏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她颤抖着手，将怀里那罐黑泥分成两份，一份用破布包好，紧紧系在自己身上。另一份，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放在了夏安身边。
终究……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被什么东西占了，她也狠不下心让她活活饿死渴死……这泥，或许能让她多撑几天……
做完这一切，她咬紧牙关，眼中滚下热泪，却硬生生忍住呜咽。她俯下身，极其艰难地搀扶起昏沉不清的夏二柱，又用另一只手抱起熟睡的夏豆蛋。
豆蛋在梦里嘟囔了一声，蹭了蹭她的脖子。
何氏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孤零零睡着的女儿，眼泪模糊了视线。
对不住…安安…娘对不住你…娘不能拿你爹和弟弟的命赌…
她猛地转身，咬着牙，承受着丈夫大半的重量和怀里的幼子，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拖带拽，飞快地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夜风更冷了。
不知过了多久，夏安在刺骨的寒意中醒来。眼皮沉重得厉害，喉咙干得发疼。
她下意识地往身边暖和的地方蹭了蹭，却蹭了个空。
“娘……”她含糊地叫了一声，睁开眼。
身边空空如也。
只有一罐黑泥静静地放在旁边。
爹呢？娘呢？豆蛋呢？
她猛地坐起身，心脏骤然一缩。西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土坡后面，只有她一个人。
她慌了，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压低声音呼喊：“爹？娘？豆蛋？你们在哪？”
没有任何回应。
她绕着土坡跌跌撞撞地找了一圈，除了冰冷的夜风和满地碎石，什么都没有。
她愣在原地，小小的身子在夜风里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一瞬间，她明白了。
不是走散了。
是丢下了。
她被丢下了。
因为那把匕首？因为那催泪喷雾？因为那些她千方百计才弄出来的、救命的东西？
因为她太“邪性”了？
一股冰寒彻骨的冷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比这冬夜的寒风还要冷上千百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末世里被推入丧尸堆的背叛感，和此刻被至亲丢弃的绝望，瞬间重叠，将她彻底淹没。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很久很久。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手，抱起了地上那罐冰冷的黑泥。
这是她娘……给她留下的最后的“仁慈”。
虽然我占据了这具身体，我也把自己融入了这个家庭，我想一家人都活着，一首天真的认为。可自己忘了，一首以来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一种孤独和被抛弃在心底深处突然散开。
她低着头，整张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
只有压抑到了极致的、小兽受伤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挤出来，消散在风里。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毒辣无情。
逃荒的队伍再次蠕动起来，经过这片土坡时，有人看到了这个独自一人蹲着的孩子。
她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脸，怀里紧紧抱着一罐黑泥，一动不动，像是个被遗弃的破布娃娃。
有人麻木地走过。
有人投来一丝怜悯，但很快被自身的绝望淹没。
有人眼神闪烁，打量着她怀里的泥罐。
一个面相刻薄的老妇人凑过来，哑着嗓子问：“娃，你家里人呢？就你一个？这泥……给婆婆吃点？”
夏安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乱发下，那双眼睛露了出来。
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属于八岁孩子的任何情绪。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冰冷。
那老妇人被她看得浑身一哆嗦，像是被什么极恶的东西盯上，讪讪地缩回了手，嘟囔着“晦气”，快步走开了。
夏安看着那老妇人逃也似的背影，又缓缓低下头，看着怀里冰冷的泥罐。
她伸出手指，挖起一点黑泥，慢慢地、慢慢地塞进嘴里。
泥土的腥臭和苦涩在口腔里蔓延开。
她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吞咽下去。
然后，站起身，迈开腿，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跟上了那支死气沉沉的逃荒队伍。
独留那泥罐在原地。有些东西该告别了。
方向，依旧是北方。
只是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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