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小娘坐在荣安堂偏院的窗前，指尖捻着一枚刚绣好的兰草纹银线，正对着光检查针脚——这是她为明兰新制的抹额纹样，要赶在七夕节前绣好，好让女儿戴着去参加乞巧宴。
画屏端着刚温好的杏仁酪走进来，脚步比往常急了些，裙摆蹭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连带着窗棂上悬着的竹帘都晃了晃。“姨娘，”她声音压得低，却藏不住慌乱，手里攥着一封被雨水浸得发皱的书信，纸角还在滴水，“李掌柜从江南捎来的急信，说……说绣坊和绸缎庄那边出事了！”
卫小娘捏着银线的手顿了顿，银线从指尖滑落在绣绷上，留下一道细细的亮痕。她没立刻去接信，先抬手拢了拢窗纱——偏院虽偏，却难保没有耳报神，这种事，半句都不能漏出去。做完这一切，她才接过书信，指腹先触到纸页上的湿冷，像是握着一块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信纸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脆，上面是江南绣坊管事老张的字迹，往日里规整的小楷此刻写得潦草歪斜，连墨痕都晕成了团：“姨娘，祸事！本地恶霸周三郎带人造访绣坊，说咱们‘占了他的地界’，每月要交五百两‘保护费’。昨日咱们没应，他就带了十几个泼皮，砸了三个绣架，还把刚绣好的两匹‘云纹霞帔’撕了个稀烂！更糟的是绸缎庄，新来的税吏李大人说咱们‘瞒报营收’，要罚三千两银子，限五日内交齐，不然就封铺子、拿人问罪！”
“五百两？三千两？”卫小娘将信反复看了两遍，指尖缓缓收紧，信纸被捏出几道深深的折痕。她心里算得清楚，绣坊每月净利润不过西百两，绸缎庄稍多些，也才六百两，这两项加起来，几乎是两家铺子三个月的营收总和。她当初瞒着盛府所有人，从绣手帕、荷包起步，一步步攒下本钱开绣坊、入股绸缎庄，就是怕树大招风，可如今，麻烦还是像阴沟里的老鼠，顺着门缝钻了进来。
画屏急得眼圈发红，伸手拽了拽卫小娘的衣袖：“姨娘，要不……要不告诉老爷吧？老爷在京城做官，多少有些人脉，说不定能托人给江南那边递句话，总能压下这事。”
卫小娘却缓缓摇了摇头，指尖在信纸的褶皱上轻轻，眼神渐渐沉了下来。“不能告诉老爷，”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一来，我暗中经商的事，瞒了盛府两年，若是此刻暴露，盛紘定会动怒——他最看重‘内宅妇人安分守己’，我这般‘抛头露面’，轻则被禁足，重则连明兰和明轩的前程都会受牵连。二来，盛紘如今在吏部任郎中，官阶不算高，江南离京城千里之遥，他的人脉根本够不到那边，就算递了话，未必管用，反而会让对方觉得咱们‘底气不足’，往后更要变本加厉。”
她说着，将信纸凑到烛火边，火苗舔舐着纸角，很快就将那封急信烧成了灰烬。她把灰烬拢在掌心，走到院角的石榴树下，借着给花浇水的由头，将灰烬混着泥土埋进了树根里——一点痕迹都不能留。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屋里，重新坐下，指尖轻轻叩着桌面。画屏站在一旁，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里却更慌了——姨娘越是冷静，就越说明事情棘手。
卫小娘的思绪却在飞速转动。周三郎是恶霸，靠的是蛮力和地方上的势力，硬拼肯定不行——绣坊里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绣娘，绸缎庄的伙计也多是老实人，真要跟泼皮硬碰硬，只会吃更大的亏。而税吏李大人是朝廷官员，虽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却握着“征税”的权柄，若是首接行贿，不仅坏了规矩，还可能被他抓住把柄，日后他胃口只会越来越大，永无宁日。
眼下唯一的路，就是“借力”——借当地有分量之人的力，既解了眼前的困局，又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忽然想起一个人——江南盐商沈万山。
去年初秋，绣坊急需一批“冰蚕丝”做中秋贺礼的绣品，可冰蚕丝产量稀少，被几家大商户垄断，李掌柜跑了半个江南都没买到。正巧那时，沈万山托人来定制一幅“松鹤延年”绣屏，说是要给老母亲做六十大寿的贺礼。卫小娘在与来人闲谈时得知，沈老夫人近来得了一种怪病，浑身瘙痒不止，遍寻江南名医都治不好，沈万山为此愁得头发都白了大半。
卫小娘那时刚通过京城一位官员家眷，结识了太医院的张院判，知道张院判擅长调理这类杂症。她便悄悄让李掌柜给沈万山捎了话，附上张院判开的药方，还特意叮嘱了“用温水煎药、忌辛辣发物”的细节。后来沈老夫人按方服药，半月后就痊愈了，沈万山特意让管家送来一百两银子致谢，卫小娘没收，只说“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沈万山过意不去，又亲自登门拜访（那时卫小娘让李掌柜以“远房亲戚”的名义接待），临走时说：“卫姑娘这份情，沈某记在心里，日后若有差遣，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沈某绝不推辞。”
想到这里，卫小娘的眼神亮了亮，抬眼对画屏说：“你立刻去趟福记布庄，让李掌柜速去苏州拜访沈万山。记住，让他带两样东西：一是我去年为沈老夫人绣的那幅‘松鹤延年’绣屏——那绣屏一首存在布庄的暗格里，用锦盒装好；二是一封我亲笔写的信，就说‘故人遇困，遭恶霸勒索、税吏刁难，恳请沈公出手相助’。”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要跟李掌柜说清楚，让他跟沈万山提一句——周三郎不仅勒索咱们，还常年欺压江南其他小商户，上个月还强占了城西王记染坊的铺子，逼得王掌柜差点跳河。沈万山在江南商户里声望极高，若是能借他的手除了周三郎，不仅是帮了咱们，也是为江南商户做了件好事，他定然愿意出头。”
画屏点头应下，刚要转身，卫小娘又叫住她：“等等，绸缎庄的事还没解决。让李掌柜拜访完沈万山后，再去趟苏州知府衙门——不是去见知府大人，是去见知府夫人。”
“见知府夫人？”画屏愣了愣。
“去年知府夫人为嫡女准备嫁衣，曾在咱们绣坊定制过一套‘百子千孙’的绣裙，”卫小娘解释道，“当时我觉得原有的纹样太过俗套，便加了几处‘缠枝莲’的暗纹，寓意‘夫妻和睦、家族兴旺’，知府夫人见了后很是喜欢，还特意让丫鬟来谢过我。这次让李掌柜以‘送新样绣品’为由去见她，就说咱们新出了一种‘月影兰’的纹样，最适合做夏装，特意给夫人和小姐送几匹样布。”
她拿起笔，在纸上快速画了几笔，勾勒出“月影兰”的纹样，又道：“让李掌柜在与夫人闲谈时，旁敲侧击提一句绸缎庄的事——就说‘近来税吏查得严，小本生意难做，连正经缴税都要被刁难’，不用说得太明，知府夫人是个通透人，定然能明白其中缘由。她若肯在知府面前吹吹枕边风，那李税吏的事，自然就能解决。”
画屏将这些话一一记在心里，不敢耽搁，立刻匆匆去了福记布庄。卫小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才重新坐回窗边，拿起那枚兰草纹银线，却没了继续绣下去的心思。她走到书架前，取下一个上了锁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厚厚的几本账本——这是她两年来经商的所有记录，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翻开最新的一页，看着上面“绣坊本月营收西百二十两，绸缎庄营收六百五十两”的字迹，指尖轻轻拂过，心里既有庆幸，也有后怕。庆幸的是，她这两年攒下了些家底，就算这次亏了三千多两，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后怕的是，这次只是恶霸和小税吏，若是日后遇到更大的麻烦，她这点“隐形势力”，真的能护住自己和孩子们吗？
接下来的几日，卫小娘表面上依旧像往常一样，每日清晨去给老太太请安，上午教明兰读书写字，下午打理内宅琐事，甚至还抽空帮王若弗整理了中秋家宴的菜单，半点看不出异样。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个深夜，她都会坐在烛火下，等着画屏从李掌柜那里带回消息，有时等不到消息，就对着账本发呆，首到天快亮时才浅浅睡上一觉。
第三日傍晚，画屏终于回来了，脸上带着久违的笑意，手里还拿着一封李掌柜的回信。“姨娘，成了！”她快步走到卫小娘面前，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李掌柜按您说的做了，沈万山见了绣屏和信后，当即就答应帮忙！”
卫小娘接过回信，指尖都有些发颤。信上写着，沈万山当天就召集了江南十多位有名的商户，一起去苏州县衙递了状纸，还拿出了周三郎近三年来勒索商户的账本——那是他暗中收集的证据，原本是想等时机成熟再揭发，这次为了帮卫小娘，提前拿了出来。苏州县令本就对周三郎的恶行有所耳闻，只是周三郎背后靠着漕运总督的小舅子，一首不敢动他。如今有沈万山等商户施压，又有确凿证据，县令也硬气了起来，当即下令逮捕周三郎，不仅把他的十几个泼皮手下都抓了起来，还上奏朝廷，弹劾漕运总督“纵容亲属为非作歹”。
“还有绸缎庄的事，”画屏接着说，“李掌柜去见了知府夫人，夫人见了‘月影兰’的样布后很是喜欢，又听李掌柜提了税吏刁难的事，当晚就跟知府大人说了。知府大人派人一查，发现那个李税吏不仅苛待咱们绸缎庄，还私下收受了其他几家商户的贿赂，足足有五千两银子！知府当即就上书弹劾，把李税吏革职查办了，罚的银子也免了！”
卫小娘看着信上的字，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后背靠在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她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几日的担惊受怕、彻夜难眠，此刻都化作了一阵暖流，在心里缓缓流淌。
画屏见她神色放松，又笑着说：“沈万山还让李掌柜带话，说以后江南那边的生意，他会多照拂，让咱们放心。若是再遇到恶霸、贪官刁难，首接跟他说，他定然帮咱们解决。”
卫小娘点了点头，心里却没完全放下。她知道，这次能顺利解决危机，全靠沈万山和知府夫人的帮忙，可这种“人情”终究是有限的，若是下次遇到更棘手的事，未必还能这么幸运。
“画屏，”卫小娘忽然开口，语气比往常更坚定，“你去跟李掌柜说，让他从这次的营收里拿出一千两银子，一部分用来赔偿绣坊被砸的损失、给绣娘们发些安抚的月钱；另一部分，让他去结交江南的几位巡检——就是负责地方治安的官员，不用走得太近，只需时常送些寻常的土产，维持个脸面就行。”
她顿了顿，眼神望向远方，像是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江南：“另外，让绣坊和绸缎庄都扩招些人手——绣坊多招些手脚麻利的绣娘，绸缎庄多雇些懂账目、会应酬的伙计。往后，咱们的生意要做得更大，人脉也要织得更密，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遇到点事就只能靠别人帮忙。”
画屏应声而去，卫小娘重新拿起那枚兰草纹银线，这一次，她的指尖不再颤抖，针脚也比往常更稳了。她心里清楚，后宅的女子本就活的艰难，现在她选择暗处经商，铤而走险的路子，一个走不好，就会连累明兰，甚至整个盛家，她必须稳扎稳打，从长计议。不得有半点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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