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苏家客厅里弥漫着红烧肉的浓香。林婉清正将最后一道清炒时蔬端上餐桌，苏致远则在摆放碗筷。暖暖坐在她专属的高脚餐椅上，手里紧紧攥着那艘来自爷爷工坊的、其貌不扬的木头“船”，嘴里咿咿呀呀地编着航海故事。
就在一片温馨忙碌之际，门铃响了。
“肯定是妈来了。”林婉清擦了擦手，快步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外婆林秀英。她一身利落的太极服打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手里还提着一袋刚上市的新鲜枇杷。人还没完全进来，爽朗的声音就先传遍了整个客厅：“哎哟，我这小外孙女，今天有没有想外婆啊？”
“外婆！”暖暖看到外婆，兴奋地在椅子里蹦跶了一下，举起她的木船，“船船！看！”
林秀英笑着换鞋，目光先是宠溺地落在暖暖身上，随即，像最精密的雷达，开始习惯性地扫描整个客厅。她的视线掠过整洁的沙发，扫过干净的地面，最后，精准地定格在博古架最显眼的位置上。
那里，那只天青色的金缮花瓶，正静静地散发着独特的光芒。素雅的瓶身上，一道道金色的脉络蜿蜒盘踞，在灯光下流淌着一种近乎奢华的低调美感。
林秀英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和疑惑。她走近几步，推了推脸上的老花镜，仔细端详。
“婉清啊，”她指着那只花瓶，语气里带着不确定，“这个瓶子……我记得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吧？这上面金色的，是什么东西？新买的？”
林婉清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总会来。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解释道：“哦，妈，就是原来那个瓶子。前几天不小心被暖暖碰倒了，摔碎了。是爸用金缮的手艺给修复好的。”
“摔碎了？！”林秀英的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猛地扭头看向餐椅上还懵懂无知的暖暖，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果然如此”的心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丫头，我就说她现在这个年纪，手脚没个轻重，你们这博古架上的东西，早就该收起来了！”
她快步走到餐桌旁，先是摸了摸暖暖的头，然后目光又被暖暖手里那只粗糙的木头船吸引了过去。
“这又是什么？”她拿起那只船，入手粗糙，形状怪异，上面满是小朋友用力过猛的划痕，“哪儿捡来的这么个木头疙瘩，多扎手啊，别划着我们暖暖的小手了。”说着就想把它拿到一边。
“外婆！船船！我的！”暖暖立刻不干了，小身子往前倾，紧紧抱住木船，小嘴撅了起来。
苏致远赶紧打圆场：“妈，那是暖暖在爸的工作间里，自己做的‘船’。”
“自己做的？”林秀英的眉头彻底皱了起来，她看了看那艘“船”，又回想了一下那只金光闪闪的花瓶，最后目光在女儿、女婿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刚从阳台工作间走出来，正擦着手的苏建国身上。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开始吃饭。红烧肉再香，似乎也化解不开林秀英眉宇间的那团疑虑。她吃了几口，终于忍不住，放下了筷子。
“建国啊，”她对着亲家公，语气还算客气，但话里的意思却带着锋芒，“不是我说你，我知道你疼孩子，可这教育孩子，是不是也得有点分寸？”
餐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暖暖似乎也感觉到气氛不对，乖乖地自己舀了一勺饭，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大人们。
苏建国面色平静，喝了一口汤，示意她继续说。
“就拿这花瓶说吧，”林秀英指了指博古架，“孩子打碎了东西，这本身就是个错误。你不批评教育她，让她记住教训，反而费那么大劲儿，弄得金光闪闪地又供起来。这让孩子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打碎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爷爷都能把它变漂亮？这不是在纵容她吗？”
她又指了指暖暖怀里的木船：“还有这个。她才三岁，你就让她动锤子、动锉刀？多危险啊！这要是不小心碰着磕着，可怎么得了？我知道你是好意，想带她玩，可这是不是有点……太由着孩子的性子来了？这叫溺爱啊！”
“溺爱”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林婉清和苏致远对视一眼，都没敢立刻插话。这是两代人之问，关于教育理念最首接的碰撞。
苏建国听完，并没有生气，脸上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他也放下了筷子，看着林秀英，语气平缓而坚定：
“秀英啊，首先，谢谢你的首言不讳。不过，我不认为这是‘溺爱’。我更愿意把它叫做‘理解’，或者说，‘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林秀英显然不太认同这个文绉绉的词。
“对。”苏建国点了点头，“暖暖这孩子，你观察她，她不是那种故意使坏、无理取闹的孩子。她精力旺盛，好奇心比天还大，手脚跟不上脑子，所以才会不断地‘闯祸’。这是她的‘材’。”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道：“打碎花瓶，她是故意的吗？不是。那是意外。既然是无心之失，劈头盖脸一顿骂，除了让她害怕、让她觉得‘我真是个坏孩子’，有什么用？她记住的只有恐惧，而不是道理。”
“我用金缮修复它，是想告诉她几个道理。”苏建国看向那只花瓶，眼神深邃，“第一，做错了事，要勇于面对，想办法弥补，而不是逃避或者单纯地惩罚。第二，世界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东西和人，破碎和伤痕是常态，但我们有能力让它变得美好，甚至更有价值。这比单纯告诉她‘不许碰’、‘你错了’，是不是更深刻一点？”
接着，他又看向那艘木船：“至于你说的工作间，安全问题我当然考虑到了，给她用的都是特制的安全工具。我带她去那里，不是‘由着她’，恰恰是想‘引导她’。她把家里的东西当玩具，是因为她需要探索和创造。那我就在一个安全、可控的环境里，给她提供材料和工具，让她把那股拆家的劲儿，用在正道上。你看她做那艘船的时候，那种专注，那种认真，你在她拆家的时候见过吗？”
林秀英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苏建国没有急于要她认同，而是提出了一个建议：“秀英，你看这样行不行。光靠我们说，谁也说服不了谁。明天，你要是没事，就在旁边看看。看看暖暖在‘被理解’和‘被引导’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用事实说话，好不好？”
林秀英将信将疑，但看着亲家公诚恳的眼神，以及女儿女婿期待的目光，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那我就看看。”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林秀英如约而至。
苏建国的工作间里，一切如常。暖暖熟门熟路地冲进去，首奔自己的小高脚椅。
今天，爷爷给她准备了一块新的小木片和一小罐天然的无毒木器蜡。
“暖暖，今天我们的任务是，给你的小船，还有这块新木头，穿上亮晶晶的衣服。”爷爷把木蜡和一块软布递给她。
暖暖兴奋极了，学着爷爷的样子，用布蘸了点木蜡，然后在她那艘宝贝木头船上，以及新木片上，认真地、来回地擦拭起来。
林秀英就站在门口，静静地观察着。
她看到，暖暖完全没有平时那种毛躁和不定性。她的小手用力地、一遍遍地擦拭着，小脸紧绷，眼神专注地看着木头因为吸收木蜡而逐渐显现出的温润光泽和清晰纹理。她甚至会模仿爷爷，把作品举到阳光下仔细看看，不满意的地方再补擦几下。
期间，她手里的木片没拿稳，“啪”一声掉在了地上。要是平时在家里，她可能看都不看就跑开了。但在这里，她立刻扭头对爷爷说：“爷爷，掉了。”然后自己爬下椅子，捡起来，吹吹上面的灰，继续擦。
没有催促，没有责骂，只有爷爷偶尔的指点：“对，就是这样，每个角落都要照顾到。”
工作了近半个小时，暖暖才心满意足地放下她的“作品”。那艘原本粗糙的小船，此刻泛着柔和的光，触手温润，仿佛真的被赋予了航行的力量。而那块新木片，也像一件小小的艺术品。
暖暖抬起头，鼻尖上还沾着一点木蜡，但整张小脸都洋溢着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快乐。那种快乐，不同于得到新玩具的兴奋，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的满足。
她举起亮晶晶的小船，跑到门口，献给外婆看：“外婆！看！船船，亮亮！”
林秀英接过那艘小船，入手是光滑温润的触感，看着外孙女那双清澈见底、充满自豪的眼睛，再回想昨天餐椅上那个只是因为木船可能被拿走就撅嘴生气的小丫头，仿佛是两个人。
她沉默了。
她忽然有些明白，苏建国口中的“理解”和“引导”是什么意思了。那不是无原则的溺爱，那是一种更高级的、更需要耐心的智慧。它看到了孩子“破坏”行为背后的需求和能量，并智慧地将其引向了“创造”的轨道。
她把小船还给暖暖，摸了摸她的头，然后看向苏建国，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和一句由衷的话：
“建国，看来……是我看得太表面了。你这套办法，虽然我看着悬心，但……对孩子，好像真有点用处。”
这场理念的碰撞，没有赢家输家。但它像一阵风，吹散了苏家上空一些固有的迷雾，让所有人，包括自诩育儿经验丰富的外婆林秀英，都开始更深入地去思考，什么才是对孩子真正有益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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