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城的白天，在高原炽烈却缺乏温度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漫长。林若薇在林业局院子那个冰冷的石凳上，从日头高悬坐到日影西斜。指挥部里进进出出的人影，对讲机里断续传来的、夹杂着电流噪音的汇报，每一次门轴的转动，都让她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又失望地松开。
没有消息。
依旧是没有消息。
“等待”这个词，从抽象的概念，变成了具体而残酷的刑罚——是石凳传来的冰冷坚硬，是胃里空泛的抽搐，是阳光在眼皮上跳跃却驱不散的寒意，是每一次希望燃起又被现实无情踩灭的循环往复。
傍晚时分，一个穿着脏污救援服、满脸疲惫的年轻队员从指挥部出来，走到院子角落点燃了一支烟，用力地吸着，仿佛要将满身的疲惫和压抑随着烟雾一同吐出。林若薇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请问……里面，有新的进展吗？”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沉默和紧张而干涩沙哑。
年轻队员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大概是看她一个年轻女孩，神色憔悴，不像是凑热闹的记者，语气缓和了些，带着浓重的无奈：“难。雨是停了，但山里起了大雾，五米外就看不清人。几个重点怀疑的区域都摸了一遍，没发现痕迹。卫星图也分析过了，那片林子太密，看不出什么。”他狠狠吸了口烟，“现在只能靠人力，一寸一寸地搜。可那地方，太大了……”
太大了……这三个字像重锤，敲在林若薇心上。
“那……他们，带够了食物和水吗？”她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问。
“‘逆风’——就是苏明远，他经验丰富，按计划应该带了五到七天的量。这是目前唯一的好消息。”队员吐出一口烟圈，眉头紧锁，“但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饥饿，是失温和可能发生的意外。山里晚上有多冷，你是想象不到的。”
他掐灭了烟头，对林若薇摆了摆手，转身又走进了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
林若薇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唯一的好消息，也显得如此脆弱不堪。经验丰富如他，在绝对的自然力量和偶然的意外面前，又能有多少胜算？
她不能再待在这个院子里了。那种近在咫尺却又无能为力的焦灼感，快要将她逼疯。她拖着僵硬的双腿，走出了林业局，漫无目的地走在丽城狭窄而起伏的街道上。
小城的生活似乎并未被几十公里外山里的紧张救援所打扰。店铺照常营业，街边小摊飘着食物的香气，放学归家的孩童嬉笑着跑过。这种日常的、生机勃勃的景象，与她内心的荒凉和恐慌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她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眩晕。
她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小旅馆，开了一个临街的房间。房间狭小逼仄，墙壁泛黄，床单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她不在乎。放下行囊，她第一时间就是打开手机，连接上时断时续的Wi-Fi，刷新论坛。
页面缓慢地加载出来。最新的回复停留在几个小时前，依旧是祈祷和鼓励，没有任何实质内容。那个求助帖，像一座沉默的电子墓碑，记录着时间流逝和希望消磨。
她关掉手机，瘫坐在坚硬的木板床上。窗外，是丽城逐渐亮起的、昏黄稀疏的灯火，更远处，是融入夜色、变得漆黑一片的庞大山影。他就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寂静。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自己过于清晰的心跳和呼吸声。而在这物理的寂静之下，她的脑海里却喧嚣着各种可怕的声音——风雨声、野兽的嘶吼、岩石滚落的轰鸣、还有人在绝境中发出的、微弱的呼救……这些想象出来的声音，交织成一张恐惧的网，将她越缠越紧。
她想起高三那年，他靠在器材室后的墙上，紧张地向她告白。那时，他们之间只隔着几步的空气。
而现在，他们之间隔着的是连绵的、危机西伏的群山，是生与死的未知距离。
她后悔了。
不是后悔三年前那个雨夜的选择，而是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更早地、更勇敢地去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为什么要在可能永远失去他的时候，才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看似与自己世界格格不入的人，早己在她心里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那些他帖子里的照片——沙漠的落日、高原的星河、雨林的苔藓——此刻不再是遥远的风景，而是他存在过的、挣扎过的证明。他选择了一条艰难而自由的路，而她，却一首怯懦地停留在原地，用所谓的“稳妥”为自己筑起围墙。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手背上。她没有擦拭，任由泪水汹涌。在这间陌生小城破败的旅馆房间里，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被彻底剥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悔恨和……祈祷。
她甚至不知道该向谁祈祷。
只能向着窗外那片吞噬了他的、沉默的群山，在心里一遍遍地、无声地呐喊：
苏明远，你要活着。
你一定要活着。
夜深了，小城彻底安静下来。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更衬得万籁俱寂。林若薇和衣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污渍轮廓。疲惫像潮水般席卷而来，但神经却紧绷着，无法入睡。
每一次窗外稍有响动——也许是风吹动招牌的声音，也许是野猫跑过屋顶——她都像是受惊般竖起耳朵，期盼那是救援队凯旋的车辆声，又害怕那是带来最终噩耗的脚步。
时间在黑暗中粘稠地流淌。
等待，在寂静的深夜里，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她所剩无几的勇气和希望。
群山无言，夜色浓重。
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在这片陌生的寂静里，发出空洞而孤独的回响，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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