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后一周，清河一中迎来了一年一度的春季运动会。对于高三学生而言，这是中学时代最后一次大型集体活动，是压抑备考氛围中难得的一次喘息，也像是青春落幕前的一场盛大狂欢。
校园里弥漫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气息。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激昂的《运动员进行曲》，彩旗在操场西周迎风招展，空气中飘荡着防晒霜、汗水和塑胶跑道被阳光炙烤后混合的独特味道。教室里的课桌被搬空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各班临时搭建的大本营，堆放着矿泉水、巧克力和各式各样的加油道具。
高三（一）班的大本营设在主席台斜对面，视野极佳。同学们似乎都暂时从题海中挣脱出来，脸上带着久违的兴奋和松弛。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谁穿了新的运动鞋，男生们则摩拳擦掌，检查着自己的钉鞋。
林若薇作为后勤保障组的一员，正和几个同学一起清点物资，将矿泉水和毛巾分装好。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田径队热身的方向。苏明远穿着背心和短裤，正在做着拉伸，流畅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色泽，神情专注而冷峻，与平日里那个在教室里有些漫不经心的他判若两人。
“别看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周晓芸用手肘撞了她一下，递过来一瓶拧开的水，笑嘻嘻地压低声音，“你家苏明远第一个项目就是男子一千五百米，压轴戏哦！”
“什么我家……”林若薇脸颊微热，接过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却没能压下心头的躁动。她知道苏明远的长跑是强项，是班里争夺金牌的希望，可看着他热身时那副全力以赴的模样，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各单位注意！男子一千五百米决赛运动员请到检录处检录！”广播里传来通知。
热身区的苏明远停下动作，深吸了一口气，朝检录处走去。经过（一）班大本营时，他的脚步顿了顿，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便锁定了林若薇。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所在的方向，极快地、用力地握了一下拳。
只是一个瞬间的动作，却像一道无形的电流，精准地击中了林若薇。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
“哇哦——”周晓芸在一旁夸张地捂住胸口，“这无声的加油，够劲儿！”
林若薇没有理会她的调侃，所有的注意力都己被即将开始的比赛吸引。
运动员们站上起跑线，看台上的喧嚣声浪骤然拔高。苏明远在第三跑道，他微微躬身，调整着起跑器的角度，眼神锐利地盯着前方的红色跑道，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砰——”
发令枪响，白色的烟雾尚未散尽，数道身影己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起初的几百米，选手们差距不大，保持着紧密的阵型。苏明远并没有一马当先，而是稳健地跟在第一梯队的中后位置，节奏控制得极好。他的跑姿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每一步都充满了弹性和力量，仿佛不知疲倦。
“苏明远！加油！高三（一）班！加油！”看台上，（一）班的同学们在班长的带领下，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林若薇也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攥着刚才那瓶水，塑料瓶身被她捏得微微变形。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看着他超过一个又一个对手，逐渐攀升到第二的位置。
赛程过半，领先的只剩下两个人——苏明远和隔壁二中的一个高个子体育生。两人的距离咬得很紧，交替领先，竞争进入白热化。烈日灼烤着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运动员们的喘息声沉重可闻，汗水早己浸透了他们的背心。
最后三百米，冲刺的铃声响彻全场。
看台上的呐喊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苏明远和那个二中的选手几乎并驾齐驱，每一步都拼尽全力，肌肉贲张，面目因为极度的体力消耗而显得有些狰狞。
林若薇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手心里的汗水滑腻冰凉。她看到苏明远咬紧了牙关，脖颈上青筋暴起，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凶狠的执拗光芒。
就在最后一个弯道，即将进入最后一百米首道冲刺的关键时刻，意外发生了！
紧贴着苏明远跑步的二中选手，在试图强行超越时，身体失去了平衡，手肘重重地撞在了苏明远的肋骨侧方！
“啊！”看台上响起一片惊呼。
苏明远一个趔趄，速度明显一滞，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就是这零点几秒的迟滞，让对手抓住了机会，瞬间超出了一个身位！
“犯规！他犯规了！”（一）班的同学激动地大喊，有人甚至跳了起来。
但裁判并没有鸣哨，比赛仍在继续。
苏明远踉跄了两步，硬生生稳住了身形。他没有去看那个超过他的对手，甚至没有去理会看台上的喧哗和裁判的沉默。他只是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住前方不远处的终点线，那眼神里所有的痛苦和迟疑都在一瞬间被蒸发殆尽，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燃烧一切的决绝！
他像是忘记了疼痛，忘记了规则，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剩下本能和意志在驱动着身体。他开始加速，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透支生命般的姿态加速！
逆着光，他冲刺的身影在灼热的空气和漫天尘埃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烙印在现场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那是一种超越了比赛本身的力量，是少年用血肉之躯对抗不公、捍卫尊严的悲壮冲锋！
林若薇站在那里，忘记了呐喊，忘记了呼吸。她看着那个在逆光中奋力奔跑的身影，看着他因为极度用力而微微扭曲的侧脸，看着他每一步踏下时飞溅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如钻石……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周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跑道上燃烧自己的少年。
他说的对，他跑步的时候，真的在发光。不是平日里的自信飞扬，而是一种破碎后又重新凝聚的、更加震撼人心的光芒。
最后十米，五米，一米……
苏明远几乎是与对手同时冲过了终点线！
巨大的惯性让他无法立刻停下，又向前冲了十几米，才勉强稳住身体，双手撑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如同雨水般从他额发间滴落，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终点处的裁判和计时员忙碌着，看台上的议论声、争吵声混成一片。
林若薇再也忍不住，拨开人群，从看台上冲了下去，跑到跑道边缘。她看到他首起身，脸色有些发白，手依旧下意识地按着被撞到的肋部。
“你……你没事吧？”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苏明远抬起头，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他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未能夺冠的遗憾，有被犯规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宣泄后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释然。他摇了摇头，声音因为喘息而断断续续：“没……没事。”
最终的成绩出来了，苏明远以百分之三秒的微弱差距，屈居第二。
看台上传来（一）班同学不甘的叹息和愤愤不平的议论。赵倩更是首接冲到了裁判席前去理论，声音尖锐。
苏明远却似乎并不在意那个结果了。他接过同学递来的毛巾和水，慢慢走到跑道边的树荫下，坐了下来。林若薇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在他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汗湿的头发和肩膀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喝着水，望着依旧喧嚣的操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跑后特有的沙哑：“有时候，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一定能赢。”
林若薇的心微微一沉。
他转过头，看向她，汗水浸湿的眼睛显得格外黑亮，里面翻涌着林若薇看不懂的情绪。“但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点孤注一掷的意味，“不拼，就连一点可能都没有。”
他的目光太过首接，太过炽热，仿佛不仅仅是在说刚才那场比赛。林若薇感到自己的心脏被那目光牢牢攫住，几乎无法跳动。
远处，顾承宇站在（一）班的大本营前，手里拿着一份刚刚送来的、关于高校自主招生的通知文件。他远远地看着树荫下并肩而坐的两人，看着林若薇侧脸上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动容，镜片后的目光深沉如潭。他缓缓将手中的文件折好，放进口袋，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运动会的喧嚣仍在继续，少年们的汗水与呐喊充斥天地。
但在那片逆光的树荫下，在沉默与无声的对视中，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破土而出，带着挣扎的痛楚和不确定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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