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渊走了。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满腔无法言说的郁愤，消失在西山浓重的夜色里。院子里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种混合着皮革与冷铁的气息，以及那句斩钉截铁的“我陆景渊此生认定的妻子，只有你沈清辞一人”所带来的、短暂却剧烈的震荡。
沈清辞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外间早己没有了声响，苏墨似乎也叹息着离开了。黑暗中，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她刚才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不仅划伤了他，也割得她自己体无完肤。她不是不记得寒山寺的月光，不是不记得他赠玉时的郑重，更不是感受不到他方才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和急切。
可是，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更残酷的现实踩灭。王主事的“意外”身亡，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苦苦支撑的信念。她怕了。怕再一次相信，换来的又是漫长的等待和更深的绝望。怕他那句“等我”，最终依旧敌不过皇权、世情和柳家的滔天权势。
她抬手，摸到胸前那枚贴身戴着的“月”字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这枚曾带给她无限温暖和期冀的信物，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心口生疼。她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将它扯下来。
这一夜，沈清辞彻夜未眠。天快亮时，她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却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一会儿是春江诗会上，陆景渊含笑向她走来的场景；一会儿是抄家时，官差狰狞的面孔和母亲凄厉的哭喊；一会儿又是陆景渊身着大红喜服，与凤冠霞帔的柳如烟并肩而立的画面……最后，总是定格在他昨夜离去时，那深沉而痛楚的一瞥。
她惊喘着醒来，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窗外，天光微熹，山雾弥漫，将整个别院笼罩在一片惨淡的灰白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沈清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她依旧按时起身，照顾母亲，吃饭，喝药，但眼神空洞，行动迟缓，常常对着一个地方发呆良久。苏墨试图与她说话，开解她，她只是淡淡地应着，眼神却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她不再抄书，也不再练字。那支笔拿在手中，只觉得有千斤重。仿佛所有的才情、所有的念想，都在那晚激烈的对峙和随之而来的死寂中，消耗殆尽了。她将自己封闭了起来，活成了一座孤岛。
苏墨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知道，表妹这是心病，非药石可医。而京中的局势，也容不得他们长久地消沉下去。陆景渊离京赴河东巡查，柳家似乎更加肆无忌惮。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报，柳如烟近日频频入宫，陪伴在皇后身侧，风头无两。而关于她与陆景渊婚期的猜测，也愈发甚嚣尘上。
“清辞，”这日，苏墨将煎好的药端到她面前，语气沉重，“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陆将军虽离京，但他留下的人还在暗中保护，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线索。王主事虽死，但他生前常去的一家赌坊，或许还有线索可查。我想……再去试试。”
沈清辞机械地接过药碗，闻言，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她抬起眼，看着苏墨因为连日奔波而越发清瘦的脸庞，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表哥为了沈家的事，呕心沥血，冒险周旋，而她却在这里自怨自艾，将所有的压力都推给了他。
“表哥……”她声音沙哑地开口，“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苏墨摇摇头，眼中满是心疼：“傻丫头，说什么拖累。我们是一家人。我只是不希望你这样消沉下去。舅父还在天牢受苦，沈家的冤屈还未洗刷，我们……没有时间悲伤。”
没有时间悲伤。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沈清辞的心上。是啊，父亲还在牢中，生死未卜。母亲病体支离。沈家上下几十口的冤屈，都系于她与表哥身上。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沉溺于个人的情绪？
她深吸一口气，将碗中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那强烈的苦味从舌尖一首蔓延到五脏六腑，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表哥，”她放下药碗，目光虽然依旧疲惫，却多了一丝坚定，“你说得对。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苏墨见她终于重新振作，心中稍安，低声道：“我打算从赌坊入手，查查王主事生前都与哪些人有大额金钱往来。另外，宝翰斋那边，虽然老账房不敢出面，但或许可以从纸张的流向再细细排查。只是这些都需要时间和机会，而且必须万分小心。”
“我明白。”沈清辞点了点头，“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苏墨想了想：“你心思细，记忆力好。不如你再仔细回想，当年府中所有与书信、账目往来相关的细节，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都能成为线索。尤其是……父亲是否留下过什么笔记、手札之类的东西？”
沈清辞凝神思索。父亲为人谨慎，重要的文书定然不会放在轻易找到的地方。抄家那般突然，大部分东西都被抄没或毁掉了……忽然，她脑海中灵光一闪！
“我记得……父亲书房里，有一个紫檀木的旧笔海，是祖父传下来的，他很是喜爱。那笔海底座似乎有些厚重，我小时候顽皮，曾不小心磕碰过，感觉底座的声音有些空……”但那笔海在抄家时，是否还在？是否己被砸毁？
这个不确定的线索，像黑暗中微弱的光。沈清辞的心，久违地因为一丝可能而加速跳动起来。或许，希望并未完全断绝？或许，父亲真的留下了什么？
她看向苏墨，眼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表哥，我想试试……回忆所有关于那个笔海的细节。”
心狱依然坚固，但求生的本能和沉冤得雪的渴望，让她开始尝试着，从那绝望的缝隙中，伸出探索的触角。西山别院的清晨，雾气似乎散去了一些，透下几缕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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