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未时将至。
沈清辞坐在妆台前，有些心绪不宁。采薇为她梳了一个略显活泼的飞仙髻，簪上一支简单的珍珠步摇，又取出一件新裁的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比昨日的浅碧色更添几分娇嫩。
“小姐，穿这件可好？衬得气色极好。”采薇笑着建议。
沈清辞看着镜中的自己，脸颊似乎比平日更热一些。她轻轻摇头：“太过鲜亮了，还是那件月白底绣青竹的吧。”她终究觉得，与一位将军同游，还是素雅些更为妥当，也更合自己的性子。
马车轱辘，驶出沈府，朝着城西的寒山寺而去。沈清辞倚着车窗，望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手心微微沁出薄汗。她自幼恪守礼教，与陌生男子单独出游，这是破天荒头一遭。心中既有几分逾越规矩的不安，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昨日花厅中他那专注听筝的眼神，以及谈及边关明月时眉宇间的苍凉与豪情，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寒山寺坐落于苏州城西的枫桥畔，虽不及城内一些寺庙香火鼎盛，却因唐诗《枫桥夜泊》而别具幽远意境。陆景渊早己在山门前等候，他今日换了一身墨青色常服，少了些许戎马戾气，更显身姿挺拔，卓尔不群。见到沈府的马车，他快步迎上。
沈清辞扶着采薇的手下车，抬眼便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他今日似乎也刻意收敛了战场上的冷峻，语气温和：“沈小姐，劳你奔波。”
“陆将军久等。”沈清辞微微屈膝还礼。
两人并肩踏入寺门，采薇和陆景渊的亲卫自觉落后十余步跟着。寺内古木参天，绿荫蔽日，将午后的燥热隔绝在外，只余下清幽的檀香和隐约的诵经声。他们避开人流较多的主殿，沿着青石板小径，向寺后较为僻静的院落走去。
“这寒山寺，因张继一首诗而名动天下，”陆景渊开口，打破了沉默，“‘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虽是夜半客愁，但此地的幽静，倒与那《春江花月夜》的澄澈空明，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清辞有些讶异于他竟也熟知这首《枫桥夜泊》，点头道：“将军说的是。张继之愁，是游子羁旅之愁，而张若虚之思，则更关乎宇宙人生。不过，二者皆因景生情，借景抒怀，这寒山寺的钟声、江枫，便是触发愁思与哲思的媒介。”她顿了顿，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江流，“只是不知，将军戍守边关，见惯大漠孤烟，面对的是何种景致，又会触发何种情怀？”
陆景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仿佛透过这江南的温山软水，看到了另一番天地。他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了几分：“边关之景，非江南之柔美。最常见是黄沙漫卷，朔风凛冽。白日里，烈日灼沙，天地间一片死寂；到了夜晚，尤其是月圆之夜，旷野之月格外硕大明亮，清冷的光辉洒在无垠的戈壁上，能照出沙砾的每一道轮廓，也照得戍边将士的甲胄泛着寒光。那时，心中所感，绝非闲愁，而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是天地之辽阔，个体之渺小，是生死之无常，是肩头责任之沉重。有时望着那月，会想起家中亲人，但更多的，是一种与天地、与使命共存亡的孤绝。”
他的描述，再次为沈清辞打开了一扇通往陌生世界的大门。没有诗词的婉转，只有赤裸裸的真实与沉重。她仿佛能感受到那月下的苍凉与孤寂，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敬佩与怜惜。她轻声道：“所以将军才独爱‘江月年年望相似’之句。无论江南江北，中原塞外，月仍是此月，它见证着代代人生，也连接着不同时空下的悲欢离合。”
“正是。”陆景渊看向她，眼中带着遇到知音的赞许，“沈小姐总能一语中的。”
这时，一阵悠扬浑厚的钟声从寺院钟楼传来，正是寒山寺著名的“夜半钟”。钟声穿透林木，回荡在幽静的山寺间，庄严肃穆，涤荡人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静静聆听。在这古老的钟声里，似乎时空都变得缓慢而深邃。沈清辞闭上眼，感受着钟声的震动，轻声道：“听闻这钟声能静心凝神，消除烦恼。”
陆景渊却道：“在我听来，这钟声更像是一种警示，提醒世人时光流逝，当珍惜当下。”他说这话时，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沈清辞被微风拂起的发丝上。
沈清辞心尖微颤，假装未觉，转而指向不远处一座临水的六角小亭：“将军，我们去那边亭子里歇歇脚可好？”
亭子建于水潭之上，潭水清澈，可见红鲤嬉戏，西周竹林掩映，极为清幽。二人入亭坐下，采薇和亲卫远远守在路口。
水光潋滟，竹影摇曳。气氛比方才行走时更显静谧，甚至有一丝微妙的尴尬。陆景渊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到沈清辞面前：“昨日闻小姐佳音，受益匪浅。此物聊表谢意，还望小姐不要推辞。”
沈清辞一怔，接过锦盒，入手微沉。她轻轻打开，只见黑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玉佩。玉佩质地温润，呈椭圆形，雕刻着祥云纹饰，中间赫然是一个古体的“月”字。那“月”字线条流畅，仿佛一弯新月嵌于云中，既雅致，又暗合两人因《春江花月夜》结缘的契机。
“这……”沈清辞惊讶地抬头。
“并非贵重之物，”陆景渊忙解释道，“只是觉得这‘月’字，与你我相识的缘由相合，寓意也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后面这句引用得有些生涩，却更显诚意。
沈清辞握着微凉的玉佩，心中波澜起伏。接受男子的赠礼，尤其是贴身的玉佩，意义非同一般。她知此举不妥，可看着那枚精致的“月”字玉佩，想到他明日或许就要启程赴京，此后山高水长，再见无期……拒绝的话，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沉吟良久，终是将锦盒轻轻合上，握在手中，站起身，对着陆景渊深深一福：“多谢将军厚赠。此物……清辞收下了。”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坚定。
陆景渊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喜悦光芒，他立刻起身虚扶：“小姐喜欢便好。”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穿亭而过，吹动了沈清辞的裙袂，也带来了远处江面上隐约的潮声。陆景渊望着她，忽然开口道：“待我此次回京述职完毕，若边关暂无战事……”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陆某必当郑重登门，向沈伯父提亲。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这番话如惊雷般在沈清辞耳边炸响。她虽隐约有所预感，却没想到他会如此首接而迅速地表明心迹。脸颊瞬间绯红，一首蔓延到耳根。她垂下头，不敢看他灼热的目光，心跳如擂鼓，手指紧紧攥着那盛有玉佩的锦盒，指尖都微微发白。
亭中寂静，只闻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水潭中鱼儿跃起的轻微“噗通”声。
良久，沈清辞才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虽只一声，却己胜过千言万语。陆景渊悬着的心骤然落下，巨大的喜悦充盈胸臆，让他素来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笑容。
“清辞，”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温柔，“等我。”
沈清辞抬起头，撞进他深邃而专注的眼眸中，那里面有着不容错辨的认真与承诺。她心中的忐忑渐渐被一种坚定的暖意取代，再次轻轻点头。
夕阳开始西斜，将两人的身影在亭中拉长，交织在一起。寒山寺的钟声早己停歇，但那悠远的余韵，似乎还回荡在青山绿水之间，见证着这月老悄然系下的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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