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离开后，寝殿内凝滞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宫人们依旧屏息静气，动作愈发轻巧，生怕惊扰了榻上刚刚苏醒的小公主。
李令月靠在软枕上，闭着眼，似乎在养神，脑海中却在飞速整理着从青黛那里听来的零碎信息。
青黛所说的，无非是哪个妃嫔新得了一匹好看的缭绫，哪位皇子读书又被师傅夸奖了，尚食局又研究出了什么新式糕点……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然而，李令月却从中捕捉到一丝不寻常。
“青黛，”她忽然睁开眼，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刚才说，这两日御花园靠近太液池那边的花开得特别好？”
“是呢，公主。”青黛见公主有兴趣，说得更起劲了，“尤其是那一片木芍药，听说颜色比往年都要艳丽，好多娘娘都去观赏了呢。”
木芍药……太液池……落水……
李令月的心微微沉了下去。原主落水的地点，正是太液池畔，而木芍药丛生之处，恰是池边视野最好，也最是隐蔽，容易失足的地方。一个备受宠爱的公主，身边必然跟着成群宫人，怎会如此轻易“不慎”落水？
这“意外”的痕迹，太重了。
“是吗？”李令月脸上露出孩童的向往，“那等我好了，也要去看。对了，我落水的时候，身边跟着的是谁呀？她们是不是吓坏了？”
她问得天真，仿佛只是关心身边的侍女。
青黛不疑有他，想了想回道：“当时跟着的是春桃和夏荷两个。您出事之后，她们就被内侍省带走问话了，现在还没回来呢。”她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听说……是天后亲自下的令。”
内侍省！武则天亲自下令！
李令月指尖微微一颤。这绝不仅仅是询问那么简单了。春桃和夏荷，怕是凶多吉少。要么，她们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要么，她们就是知情人。无论哪种，在武则天手里，她们都很难完好无损地出来。
这宫廷，果然是一口吞人的深井。她尚未有所行动，身边就己经被清理了两个。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哦。”她低低应了一声，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疲惫和难过，“希望她们没事……青黛，我有些饿了，想吃些东西。”
“是，奴婢这就去传膳。”青黛连忙应下，转身去吩咐小宫女。
支开了青黛，李令月的大脑飞速运转。春桃和夏荷被带走，意味着武则天也在查，而且手段雷霆。这对自己而言，既是保护，也是警告。保护她不再受潜在威胁，警告她此事背后牵扯可能不小。
她必须尽快拥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能只依赖武则天提供的“安全”。建立情报网的计划，必须立刻提上日程，而且起点要更低，更隐蔽。
午膳颇为精致，都是适合病后虚弱身体的清淡粥品和小菜。李令月食不知味，却强迫自己多吃了一些。这具身体需要能量。
用膳后，她以需要静养为由，只留青黛一人在内殿伺候。
“青黛，”她看着正在整理香炉的宫女，声音软糯，带着一丝依赖，“我躺得身子都僵了，你陪我说话解解闷好不好？”
“公主想听什么？奴婢给您讲讲宫外的趣事？”青黛放下香箸，恭敬地走过来。
“宫外……”李令月眨了眨眼，流露出好奇，“宫外的人，都做些什么呀？他们的孩子，也像我一样整日待在屋子里吗？”
她开始有意识地将话题引向宫人、家庭、人际关系。她问青黛家里还有什么人，何时入的宫，在宫里有没有交好的姐妹，各宫的娘娘、皇子公主们脾气如何，哪位内侍大人最得脸……
这些问题，分散在闲聊中，显得只是一个被困在病榻上的孩童，对外界的好奇与窥探。青黛只当是哄公主开心，将自己所知有限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通过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李令月脑海中渐渐勾勒出一幅初唐宫廷的人际关系草图。哪些宫人可能因为同乡、同期入宫而形成小团体，哪些妃嫔与武则天关系微妙，哪些皇子身边围绕着怎样的势力……
她知道，这些信息粗浅且可能失真，但这是一个开始。青黛，就是她撬开这座信息堡垒的第一个支点。
“真好玩，”李令月听得“津津有味”，末了，打了个小哈欠，揉着眼睛说，“青黛，你懂得真多。以后我闷了，你就多给我讲讲这些，比那些书本上的故事有意思多了。”
她给了青黛一个“任务”，一个可以正大光明收集和传递信息的理由。
青黛并未意识到更深层的含义，只觉得公主信任自己，心中反而有些欢喜，连忙应下：“只要公主爱听，奴婢就把知道的都讲给您听。”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人在争执。
“……让我进去！我要见阿妹！我带了宫里最好的伤药来！”一个少年清亮又带着几分急躁的声音传来。
“太子殿下，公主刚醒，需要静养，天后吩咐了……”这是殿外值守太监为难的声音。
太子？李显？
李令月眸光一闪。她这位历史上以懦弱闻名的三哥，来得倒是“及时”。
“青黛，是太子哥哥吗？让他进来吧。”李令月开口道。她倒要看看，这位兄长，此刻前来，是真心探望，还是别有目的。
殿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杏黄色常服、年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他面容尚带稚气，眉眼间与李令月有几分相似，但眼神飘忽，步伐略显虚浮，带着一种被宠坏了的骄纵之气。
“阿妹！你总算醒了！”李显几步走到床前，脸上堆着关切的笑容，但那双眼睛却忍不住西下瞟了瞟，似乎在确认什么，“可担心死为兄了！你看，这是我特意为你求来的上好金疮药，还有安神的香料……”
他身后的小内侍连忙将几个精美的盒子奉上。
“谢谢太子哥哥。”李令月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病弱的笑容，心中却在冷笑。金疮药？她落水受的是寒凉和惊吓，送金疮药是何用意？是真心不懂，还是故意膈应人？
“阿妹不必客气。”李显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问道，“阿妹，你落水时……可曾看到什么？或者，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没有？”
果然！
李令月心中警铃大作。连太子都来打探落水的“真相”？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浑。
她脸上依旧是那副茫然无辜的样子，摇了摇头，声音细小：“没有呀……我就看着鱼儿，然后脚下一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说着，她眼中迅速积聚起水汽，仿佛又被勾起了可怕的回忆，“太子哥哥，你为什么这么问？难道……难道我不是自己掉下去的吗？”
她反将一军，用纯真而恐惧的眼神首视着李显。
李显被她问得一噎，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摆手：“不不不，阿妹别多想！为兄就是随口一问，担心你受了惊吓……既然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似乎生怕李令月再追问下去，匆匆起身，“阿妹你好生休养，为兄改日再来看你！”
说完，几乎有些狼狈地带着内侍离开了。
看着李显匆匆离去的背影，李令月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太子的询问，看似关心，实则充满了打探和急于确认什么的焦躁。他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他想从自己这里确认什么？
落水之事，恐怕真的不是意外。而太子李显，即便不是主谋，也必然知道些什么，或者，他被某些人当成了枪使。
麻烦己经开始主动找上门了。
她不能再仅仅满足于从青黛这里获取信息。速度太慢，层次也太低。她需要更首接、更有效的方式。
“青黛，”她轻声唤道，脸上带着一丝孩童的任性，“整日躺着好生无趣，我想找些事情做。你去帮我找些……嗯，找些年纪小些、机灵些的小宫女或者小黄门来，要生面孔，我想听他们讲讲各宫不同的趣事，总听你一个人说，我都听腻啦。”
她要以“公主游戏”为名，建立一个更广泛、更不易被察觉的初级情报筛选网络。从那些最不起眼的小宫人开始，用听故事的名义，让他们无意中成为她的眼线。
青黛虽然觉得公主这要求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只当是小孩子心思多变，便应声去办了。
李令月重新靠回枕上，殿内熏香袅袅，窗外阳光正好，她却只觉得周身冰冷。
父皇病弱，母后威严莫测，兄长心思各异，宫人各怀鬼胎……这看似花团锦簇的大唐宫廷，实则是龙潭虎穴。
而她，这个拥有成年灵魂的六岁公主，必须在这龙潭虎穴中，杀出一条血路。
她轻轻摊开手掌，看着这双幼小却注定要握住权柄的手。
“第一步，活下去。第二步，看清这潭水有多深。第三步……”她低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绝不相符的锐利寒光。
“把水搅浑，才好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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