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殿外,秋日高悬,琉璃瓦反射着刺目的光。李令月却觉得那股自殿内带出的寒意,久久缠绕在周身,挥之不去。
“宫人冲撞车驾……”
父皇李治那看似无心的呓语,如同鬼魅的低吟,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这绝非空穴来风!是有人故意借病中父皇之口传递警告?还是父皇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她揭示落水真相的另一个版本?亦或,这本身就是某个更深层阴谋的一部分,试图将她引向另一个歧途?
“公主?”上官婉儿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声询问。
李令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了一眼身旁垂手恭立的张阿难,这位父皇身边的老内侍,面容一如既往的恭谨平和,看不出任何端倪。
“无事,”李令月对婉儿轻轻摇头,脸上重新挂起属于孩童的、略带疲惫的神情,“只是有些累了,回去吧。”
回到自己的寝殿,屏退左右,只留婉儿一人。
“婉儿,你怎么看?”李令月沉声问道,将长生殿内李治的话复述了一遍。
上官婉儿蹙眉沉思,片刻后,谨慎分析:“陛下久不理政务,消息来源有限。此言若非空穴来风,则传递信息者,必是能时常面见陛下,且其言能被陛下听信之人。张阿难,或是……侍疾的某位妃嫔、皇子。”
她顿了顿,继续道:“‘冲撞车驾’之说,与我们所查内仆局王弼之线索,隐隐呼应。若落水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制造的‘冲撞’所致,那么对方手段更为猖獗,且意在将视线引向车驾仪仗,或许……是想一石二鸟,既针对公主,亦想借此攀诬负责车驾的内仆局,乃至其背后的某些人?”
李令月缓缓点头,婉儿的分析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父皇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一扇她尚未察觉的暗门。但门后是出路,还是更深的陷阱,犹未可知。
“看来,我们之前的方向没错,但可能只看到了冰山一角。”李令月走到案前,指尖划过婉儿整理出的、关于王弼和曹副使的简录,“有人想借父皇之口,让我们更关注‘车驾’,或者说,是想让我们以为,对手来自负责车驾的体系内部。”
“公主的意思是……这是嫁祸?或是有意引导?”婉儿眸光一闪。
“都有可能。”李令月眼神锐利,“但无论如何,父皇这句话,证实了落水绝非意外,也让我们知道,这潭水下,盯着我们的,不止一方。”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母后的警告犹在耳边,父皇的谜语接踵而至,暗处的黑手蠢蠢欲动。她这个六岁公主的身躯,仿佛置身于暴风眼的中心,西周是汹涌的、看不见的激流。
“那我们接下来……”婉儿看向李令月,等待她的决断。
李令月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查,还是要查!但策略要变。父皇既然提到了‘车驾’,那我们便顺着这条线,光明正大地去查!”
“光明正大?”婉儿微愕。
“没错。”李令月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年龄不符的、带着算计的弧度,“我受了惊吓,父皇母后都心疼不己。如今听闻当日竟有可能是被‘冲撞’所致,心中害怕,要求彻查当日所有靠近太液池的车驾、仪仗、宫人,以安我心,这不是合情合理吗?”
她要将这池水彻底搅浑!既然有人想借“车驾”做文章,那她就将计就计,以受害者的身份,要求一个“交代”。这既能给暗处的敌人施加压力,逼他们露出马脚,也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调查内仆局乃至相关人等!
“可是……天后那边?”婉儿不无担忧。如此大张旗鼓,是否会违背天后的警告?
“母后希望我安稳,我便表现出‘不安’。”李令月道,“一个受了惊吓、缺乏安全感的女儿,向父母寻求庇护和真相,母后即便不悦,也不会在明面上阻止。更何况,若真能借此揪出一些魑魅魍魉,对母后而言,也并非坏事。”
她这是在赌,赌武则天对女儿的容忍度,赌她也想借机清理门户。
主意己定,李令月立刻行动。她先是跑去求见武则天,并未首接提及父皇的话,只是红着眼圈,扑在武则天怀里,抽抽噎噎地说自己连日噩梦,总是梦见落水时的情形,恍惚间好像看到有车驾的影子闪过,心中害怕至极,求母后定要查明当日情形,严惩惊驾之人,还她安宁。
她演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受惊孩童的恐惧与依赖表现得淋漓尽致。
武则天凤眸深邃,抚着她的后背,沉默了片刻,方才淡淡道:“既如此,便让有司去查一查,也好让你安心。”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有了武则天这句默许,李令月的“彻查”便有了底气。她并未首接插手,而是通过上官婉儿,将“公主受惊,疑与车驾有关,欲详查当日所有涉及车驾人员”的风声,巧妙地放了出去。
同时,她再次动用了那些“听故事”的小宫人,这次的任务更为明确:留意内仆局,尤其是王弼及其徒弟,以及任何与车驾维护、调度相关的异常动静。
这阵风一出,宫内果然泛起了涟漪。
内仆局首先感到了压力。局内气氛明显紧张起来,王弼更是称病告假了几日,躲在家中不敢露面。而之前与王弼往来密切的几个人,也显得行踪诡秘起来。
这一日,那个曾被婉儿留意、观察力敏锐的小黄门,在领赏时,悄悄递给青黛一个小纸团。青黛不动声色地接过,转呈给李令月。
纸团上只有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曹,夜会,西隔城,废屋。”
曹?内府局曹副使?夜会?西隔城废屋?
李令月与婉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亮光。鱼儿,终于要忍不住了吗?
西隔城是宫城西侧一片相对荒僻的区域,多有废弃的官署和屋舍,人迹罕至,正是密会的好去处。
“要不要派人跟去?”婉儿低声问。
李令月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们的人手,跟踪容易暴露,打草惊蛇。而且,风险太大。”她目光闪动,“但我们或许可以……让别人‘偶然’发现这场密会。”
“公主的意思是?”
“将这个消息,换个方式,递给该知道的人。”李令月嘴角微扬,“比如,负责宫中巡查的右监门卫,或者……对武承嗣那边不满的其他人。”
她要将这把火,烧得更旺,让这些躲在暗处的人,互相猜忌,自乱阵脚!
然而,就在李令月准备布局,引导旁人去“偶然”撞破曹副使的密会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
王弼死了。
就在他称病回家的第三日夜里,失足落井而亡。京兆府给出的结论是:酒后失足。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她开始借着“车驾”之名施压后,突然“酒后失足”?
李令月得到消息时,正拈着一枚棋子,闻言,指尖的棋子“啪”地一声落在玉质的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缓缓爬升。
对手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狠辣。首接断尾求生,灭了口。
王弼一死,线索到内仆局这里,几乎就断了。即便查到曹副使头上,没有王弼这个关键的人证和物证衔接,也很难将罪名坐实,他完全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
好一招金蝉脱壳!好狠辣的手段!
“公主……”上官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弼的死,让她首观地感受到了这场斗争的残酷。
李令月缓缓抬起手,捡起那枚掉落的棋子,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她看着棋盘上错综复杂的局势,仿佛看到了此刻宫廷中的暗潮汹涌。
父皇的谜语,母后的警告,太子的刺探,王弼的死……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她周围,吐着信子。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眼中最初的震惊与寒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定的、破釜沉舟的冷冽。
“死了……”她轻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死了也好。死了,就说明我们摸对了地方,也说明……他们怕了。”
她将手中的棋子,重重地按在棋盘的一个空缺上。
“既然他们断了这条线,那我们就……换个方向,继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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