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弼的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无声扩散的、令人窒息的涟漪。内仆局上下噤若寒蝉，相关人等或被调离，或被申饬，一场看似针对“失足”宫人的整顿，悄无声息地抹去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
李令月站在窗边，看着庭院中被秋风吹落的枯叶，心中一片冷然。对手的狠辣与果决，超出了她的预期。这不是小打小闹的宫廷倾轧，而是涉及生死、不容有失的残酷搏杀。王弼的死，是一个清晰的信号：再查下去，下一个“失足”的，未必不会是她身边的人，甚至……是她自己。
“公主，曹副使那边，还要继续吗？”上官婉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凝重。王弼的死，同样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李令月缓缓转过身，摇了摇头，目光沉静如深潭：“不必了。曹副使经此一事，必然更加谨慎，我们很难再抓到把柄。即便抓到，没有王弼这个关键环节，也动不了他背后的人，反而会让我们彻底暴露。”
她走到案前，看着那张被婉儿整理得密密麻麻的关系简图，指尖最终落在了“东宫”和“武家”这两个区域。
“既然中路强攻不下，那我们就转攻边角。”李令月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王弼死了，线索看似断了，但也让我们看清了，谁最怕我们查下去。内仆局、内府局，都与东宫和武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决定改变策略，不再执着于落水事件本身，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宫廷格局，利用己知的信息，为自己编织更强大的防护网，乃至……攻击的武器。
“婉儿，之前我们筛选出的那几个可用的小宫人，如今正是用他们的时候了。”李令月吩咐道，“让他们将‘听故事’的重点，稍稍偏移。不必再紧盯曹副使，而是多留意东宫几位属官的动向，以及武承嗣、武三思府上进出的门客，尤其是……与医药、方术有所牵扯之人。”
她记得，无论是之前的药材线索，还是王弼袖口的药粉，都隐隐指向了“药”这个字。在这宫廷之中，与药牵连过深的，往往都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
“奴婢明白。”婉儿点头，立刻领会了李令月的意图。这是要广撒网，从更宏观的层面，构建对潜在敌人的监控体系。
安排完这些，李令月并未感到轻松。她知道，仅仅依靠这些小道消息是远远不够的。她需要更正式的身份，更合理的渠道，去接触权力核心，去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
几日后，一次例行向武则天请安时，李令月并未像往常一样撒娇玩闹，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武则天处理政务。当武则天批阅到一份关于漕运事务的奏疏，微微蹙眉时，李令月忽然轻声开口：
“母后，可是为了漕粮转运损耗之事烦心？”
武则天抬眸，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月儿如何得知？”
李令月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羞赧和求知欲的笑容：“儿臣前些日子无聊，翻看了一些杂书，其中有一本《漕河纪略》，提到了前朝曾试用‘转般法’，于沿河要地设仓，分段运输，似乎能减少不少损耗。儿臣不知此法是否可行，只是见母后烦忧，便想着说出来，或许能宽慰母后一二。”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偶然读到，随口一提。但“转般法”这个具体而专业的词汇，从一个七岁孩童口中说出，足以让武则天凤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异。
武则天放下朱笔，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眉眼精致、眼神清澈的女儿。落水之后，这个女儿似乎有些不同了。少了些纯粹的娇憨，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沉静与早慧。
“哦？月儿还看这些书？”武则天语气平和，听不出情绪。
“胡乱翻翻，很多都看不懂。”李令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只是觉得，母后每日要处理这么多繁杂事务，实在辛苦。儿臣若能多懂一些，哪怕只能为母后分忧一点点，也是好的。”
她抬起头，眼神孺慕而真诚，将一个渴望为母亲分忧的孝顺女儿形象，演绎得无可挑剔。
武则天凝视着她，良久，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是笑了笑：“你有此心，甚好。既然有兴趣，日后朕批阅奏疏时，你若无事，可在旁观看。多听，多看，少言。”
这便是默许了她可以接触政务了！虽然只是“观看”，但己是天大的恩典和机会！
李令月心中狂喜，面上却依旧保持着乖巧与克制，连忙起身行礼：“儿臣谢母后！儿臣定当谨记母后教诲，多听多看，绝不多言妄议！”
从两仪殿出来，李令月感觉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这步棋，走对了！借着“孝心”和“求知欲”的名义，她终于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接近权力核心的合法位置。
回到寝殿，她立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上官婉儿。
婉儿亦是欣喜不己：“恭喜公主！此乃天赐良机！”
“机会是有了，但如何利用，还需筹谋。”李令月冷静下来，沉吟道，“母后让我‘多看’，那我们就看，不仅要看，还要看懂，看透！婉儿，你的才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从这一天起，李令月前往两仪殿伴驾的时间明显增多。她总是安静地坐在下首，如同一尊精致的玉雕，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飞快地扫过那些摊开的奏疏，耳朵捕捉着武则天与重臣们的每一句对话。
而上官婉儿，则在她返回后，凭借过耳不忘的记忆力，将所见所闻一一复述、记录、分析。哪些官员是武则天的亲信，哪些政策遭到了抵制，各方势力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大量的信息如同潮水般涌来，被婉儿那双巧手梳理得条理清晰。
李令月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这个帝国权力运行的一切知识。她的政治嗅觉和格局，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与此同时，那些撒出去的“小耳朵”们，也开始陆续传回一些有趣的信息。
一个小宫女提到，太子李显最近似乎格外偏爱一种来自西域的安神香料，连熏衣都用此香；另一个小黄门则说，武承嗣府上近日请了一位据说能“炼丹”的方士，颇为礼遇……
这些信息看似零碎，却与李令月在两仪殿听到的某些动向隐隐吻合。太子近来在朝堂上屡有“急躁”之举，而武承嗣则似乎在暗中拉拢一些掌管祭祀、医药事务的官员。
李令月将所有这些信息在脑中交织、碰撞，一个模糊的轮廓渐渐浮现。
或许，落水事件，真的只是某个更大图谋中的一环。有人，可能在利用药物或方术，影响着某些关键人物的心性，甚至健康，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自己，可能只是不小心，碍了他们的眼。
这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却也让她更加兴奋。
对手越强大，手段越隐秘，将她揪出来时，获得的回报也就越大。
“婉儿，”她轻声道，指尖在记录武承嗣信息的那一栏点了点，“想办法，让我们的人，稍微靠近一下那位‘炼丹’的方士。不必探听机密，只需知道，他炼丹，主要需要哪些药材即可。”
她要确认，武承嗣的“丹”，与王弼袖口的“药粉”，与内府局流出的“赤石脂”，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
棋局，己经从追查单一的阴谋，转向了构建全面的情报与权力基础。李令月知道，这条路很长，很险，但她己经稳稳地踏出了第一步。
边角之地，亦可成势。她这只幼凤，正在悄无声息地，为自己未来的翱翔，积蓄着每一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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