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燕归庄后山的山脊上，出现了两骑身影。
为首的男子一身寻常武官的打扮，身形挺拔如松，面容冷峻，一道深刻的下颌线绷着，透出久居上位的威严。他勒住马，深邃的目光投向山下的封地。
这片土地，是他的领地，也是他的枷锁。
靖王，萧远承。当今皇帝的第七子，因母妃出身不高，又手握兵权，一首被朝中的兄长们视为眼中钉，远远地打发到了这片最贫瘠、最荒凉的州府。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大片的村庄死气沉沉，田地荒芜，百姓面有菜色。贫穷和绝望，如同这片土地上空经年不散的阴云。
他身后的亲兵卫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一脸凝重：“王爷，今年各地报上来的灾情，比往年更重了。”
萧远承没有说话，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胸中有雄心，有抱负，却被死死困在这方寸之地，动弹不得，连让自己的子民吃饱饭，都成了一种奢望。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忽然一凝，望向了东南方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庄子，但和其他的庄园截然不同。别的庄子，在这个时节，应当是安静的，萧条的。而那个庄子，远远看去，竟像一个巨大的工地，人声鼎沸，热火朝天。隐约可见无数人影在田间、在工地上穿梭，行动之间，透着一种奇异的、富有节奏的秩序感。
“那是什么地方？”萧远承问。
卫铁也注意到了，连忙翻看地图，回道：“王爷，那里应该是宁国公府名下的燕归庄。就是前些日子，把崔嬷嬷赶出去的那个庄子。”
“燕归庄？”萧远承想起了这个名字。他上次追查军粮案的线索，曾路过此地，只记得那是个快要死绝的破败庄园。这才多久，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有意思。”他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是一种猎人发现有趣猎物的神情，“走，去看看。”
“王爷，您要亲自去？”卫铁有些担忧。
“无妨。”萧远承翻身下马，“大队人马在外面等候。你我二人，扮作过路的商队护卫，就说马匹崴了脚，想讨碗水喝。”
卫铁不敢多言，只能跟上。
两骑很快来到燕归庄外。离得近了，那股热火朝天的气息更加扑面而来。庄子外围的墙正在加固，几十个壮汉喊着号子，传递着石块和泥浆。不远处的田地里，上百名庄户排成一线，在小组长的带领下，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开垦着土地。
没有人偷懒，没有人抱怨。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干活，仿佛慢上一步，就会错过什么天大的好处。
亲兵卫铁看得目瞪口呆，低声对萧远承说：“王爷，这庄子……透着古怪。这些泥腿子，干活居然跟抢钱一样。”
萧远承的内心，受到的震撼远比卫铁更深。他喃喃自语：“不是古怪，是章法。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能激发人心的章法。”
两人牵着马，走进庄子。门口的护院队只是按规矩询问了一下，听闻他们是讨水的，便客气地指了指新生泉的方向。
一路走来，萧远承的眼睛就没停过。
他看到了那间被改造成“公社兑换处”的仓库。
门口墙上，一块巨大的木板用木炭写着清晰的兑换规则：开垦一分荒地，得十个积分；修缮一米墙，得五个积分；而一个积分，可以换一个扎实的窝头；一百个积分，能换一尺粗布。
傍晚时分，正是兑换的时间。
庄户们排着队，将手中积攒了一天的竹筹交给一个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年轻女人。
女人身边的几个半大孩子，用一种极快的速度进行着计算和登记。整个过程，流畅、高效，毫无差错。
萧远承亲眼看到一个汉子，用一把竹筹换到了一小袋粮食和几尺布，那人捧着东西，脸上是发自内心的、不加掩饰的狂喜。
他还听到了人们的交谈。
“今天多挣了五个积分，明天就能给娃换根糖了！”
“快点干吧！听说六小姐又要开新的工厂了，第一批工人，就从积分最高的里面选！”
“六小姐……”
这个名字，不断地从庄户们的口中冒出，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和拥护。
萧远承心中翻江倒海。
他身为王爷，用尽办法，也无法让治下百姓如此归心。而这个素未谋面的“六小姐”，到底是用什么样的人，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竟能将一群等死的流放犯，在短短时间内，变成了一支嗷嗷叫的生产大军？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牵着马，走向那口名为“新生”的水井。
井边，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正蹲在地上，一手拿着炭笔，一手拿着一张粗糙的纸，正对着一个新安装的汲水装置写写画画。她穿得和庄子里的普通妇人没什么两样，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袖口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皓白的手腕。她的头发只用一根木簪简单地束着，几缕发丝被风吹乱，贴在脸颊上，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张图纸上。那种专注，那种对周遭一切的浑然忘我，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气场，让人无法把她和“娇弱”二字联系起来。
萧远承的脚步，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他敢肯定，眼前这个女子，就是那个“六小姐”，赵清禾。
他走上前，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开口：“这位姑娘，可否讨碗水喝？”
赵清禾这才从图纸中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亮，像黑夜里的星辰，清澈、冷静，带着一丝审视。
当她的目光落在萧远承身上时，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被看透的错觉。
她打量着萧远承和他身后牵着的骏马，以及他腰间那把看似朴素、刀柄却因常年紧握而磨得发亮的佩刀。
“这位军爷请了。”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平静地开口，“水可以喝，但还请不要惊扰了庄户们劳作。”
一句话，客气，却又不动声色地划清了界限，点明了这里的主次。
萧远承心中对她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他道了声谢，接过卫铁递来的碗，打了一瓢水，一饮而尽。清冽的井水，驱散了些许暑气。
然而，当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在赵清禾的脚边时，瞳孔却微微一缩。
那片被翻开的土地上，泛着一层清晰可见的、白色的盐霜。
萧远承的内心，瞬间涌起一个巨大的疑问。
她建立了一套完美的制度，她拥有了最归心的人；可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却是一片无法孕育丰收的盐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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