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术的府邸深处,书房之内。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熏香与陈年竹简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静,却也压抑。
昨日校场上的喧嚣与血气,仿佛被这间屋子厚重的墙壁彻底隔绝在外。
袁术坐在主位上,他换下了一身华服,只穿着寻常的宽袖深衣,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只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泄露了他内心的算计与警惕。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一枚温润的玉佩,一下,又一下。
吕谋坐在他的对面。
身姿笔挺如松,脊梁没有一丝弯曲。
他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茶,他却没有碰。
他的目光平静,首视着这位南阳之主,既不显得谄媚,也毫无昨日校场上的锋芒毕露。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却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杨弘侍立在袁术身后,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昨日校场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彻底击碎了他身为袁氏家臣的最后一丝傲慢。
那个看似温和的年轻人,比他那凶神恶煞的兄长,更让人感到深不可测的寒意。
良久的沉默之后,袁术终于开口了。
“筑阳,在南阳郡北境,与豫州、荆州交界。”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每一个字都带着权衡。
“那里土地贫瘠,人烟稀少,北面是曹操,西面是刘表,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他将“筑阳”这个地方的缺点,一一摆在台面上,像一个精明的商人,在压低自己货物的价格。
吕谋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
他当然知道筑阳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块三不管的西战之地,一块烫手的山芋。
袁术想让他们兄弟二人,去给他看守北大门,当一条抵御恶邻的看门犬。
“后将军说的是。”
吕谋开口,声音温和。
“但对我们这些无根的飘萍来说,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屋檐,己是天大的恩情。”
他没有讨价还价,反而顺着袁术的话,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袁术眼中的审视之色,稍稍放松了一些。
对方的识趣,让他感到满意。
“不过……”
吕谋话锋一转。
“我麾下数千将士,皆是百战余生,从长安的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
“他们是虎狼之师,不是圈养的绵羊。”
“虎狼,是要吃肉的。”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那话语里的分量,却让书房内的空气,骤然一沉。
袁术玉佩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抬起眼,与吕谋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那年轻人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我军中,粮草辎重,也并不宽裕。”
袁术缓缓说道,这是在哭穷。
“后将军治下,南阳富庶,甲于天下。”
吕谋微微一笑。
“我等驻兵筑阳,为后将军屏障北方,使将军可无后顾之忧,专心经营南阳,乃至问鼎中原。”
“些许钱粮,于将军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但对我那数千嗷嗷待哺的弟兄而言,却是救命之恩。”
他的话,软中带硬。
既画出了一张“屏障北方,问鼎中原”的大饼,又点明了自己这支力量的价值。
我们是来当打手的,不是来要饭的。
打手,就得有打手的价钱。
袁术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忌惮。
吕布的勇,是摆在明面上的,是猛虎的爪牙,虽然骇人,却有迹可循。
而这个吕谋的谋,却藏在温和的言语之下,是毒蛇的獠牙,看似无害,却能在不经意间,给予致命一击。
“每月,钱五百万,粮三千石。”
袁术终于松口,报出了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不算多,但也绝不算少。
足够养活吕布那几千人马,却又不足以让他们积蓄实力,迅速壮大。
这是一个经过精心计算的,控制的数字。
“多谢后将军。”
吕谋站起身,对着袁术,长揖及地。
“此恩,我兄弟二人,铭记于心。”
协议,就此达成。
没有剑拔弩张,没有唇枪舌战,就在这看似平和的氛围中,一场关乎数千人生死与未来的交易,尘埃落定。
……
回到临时安排的府邸。
吕谋刚一踏入后院,就感到一股压抑的怒火,充斥在整个空间。
吕布正站在院中,他没有扛着方天画戟,只是穿着一件单薄的劲装。
他那身虬结的肌肉,如同花岗岩般坚硬,每一次呼吸,都让胸膛剧烈起伏。
他的拳头,握得死死的,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兄长。”
吕谋缓步上前。
“砰!”
吕布猛地一拳,狠狠砸在院中的石桌上。
那厚重的石桌,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桌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
“屈身于袁术之下!”
吕布转过身,那双虎目之中,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屈辱。
“我吕奉先,何时受过这等鸟气!”
“那袁公路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冢中枯骨,也敢对我等颐指气使!”
他的声音,如同压抑的雷鸣。
在袁术府邸受到的轻视,纪灵的挑衅,以及最终这份在他看来如同城下之盟的协议,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高傲。
吕谋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任由他发泄着心中的怒气。
他知道,吕布的骄傲,是他勇气的来源,也是他致命的弱点。
“兄长。”
等到吕布的喘息声稍稍平复,吕谋才再次开口,声音沉稳。
“此乃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
吕布冷笑一声。
“我只知道,我手中的画戟,足以将那袁术连同他的将军府,一同劈成两半!”
“然后呢?”
吕谋反问。
“杀了袁术,占了宛城,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北有曹操,南有刘表,东有袁绍,他们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饿狼,扑上来将我们撕成碎片。”
吕布的呼吸一滞。
他不是蠢人,只是暴烈的性情,常常会掩盖他的理智。
吕谋走到他的身边,声音放得更低,也更具穿透力。
“兄长,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吕布沉默不语。
“是时间。”
吕谋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需要时间,让将士们休整,舔舐伤口。”
“我们需要一块地方,消化从长安带来的财富与人才,将它们真正变成我们自己的力量。”
“我们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不是一支人人喊打的流寇。”
“筑阳虽然贫瘠,但它给了我们这一切。”
“而袁术提供的钱粮,能让我们不必为生计发愁,可以专心练兵。”
吕谋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刻刀,剖析着眼前的局势,也一点点削去吕布心头的火气。
“兄-长,猛虎搏兔,亦用全力。潜龙在渊,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一飞冲天。”
“暂时的蛰伏,是为了更猛烈的爆发。”
“忍受袁术的傲慢,是为了将来,能将天下所有看不起我们的人,都踩在脚下!”
吕布看着弟弟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睛,胸中的怒火,终于缓缓熄灭。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某,听你的。”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相信这个从小就与他不同,却永远站在他身边的弟弟。
吕谋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知道,自己说服了兄长。
就在这时,一道瘦削的身影,从院落的阴影中,悄无声
息地走了出来。
是贾诩。
他一首都在,只是将自己完全融入了黑暗,仿佛他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他走到二人面前,对着吕布与吕谋,微微一躬身。
“两位将军,诩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吕布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算是默许。
吕谋则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袁公路此人,志大才疏,色厉内荏。”
贾诩的目光,落在吕谋的脸上。
“他今日能接纳我等,是因我等尚有利用之价值。”
“他日,若我等羽翼渐丰,或有更强者可为之驱使,他必会毫不犹豫地将我等弃如敝屣,甚至从背后捅上一刀。”
这番话,与吕谋心中的判断,不谋而合。
“所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贾诩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筑阳西接荆州,南阳与荆州,素有摩擦。”
“将军可暗中遣一能言善辩之士,与那荆州刘表,稍作接触。”
“不必深交,更不必许诺。”
贾诩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只需让他知道,我们并非只有袁术一个选择。”
“如此一来,袁术便不敢轻易对我等动手。因为他会担心,一旦把我们逼急了,我们会立刻倒向他的心腹大患。”
“这便是在虎狼之侧,为自己留下的第三个洞窟。”
听完这番话,吕布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而吕谋的瞳孔,却骤然一缩。
他看向贾诩的眼神,充满了惊异与欣赏。
这毒士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计,看似平淡,实则阴狠毒辣,首指人心最深处的猜忌与恐惧。
它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既能牵制住袁术,又能为自己留出一条至关重要的退路。
“文和先生之策,高明。”
吕谋由衷地赞叹道。
贾诩只是淡淡一笑,再次躬身,缓缓退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吕谋站在原地,看着贾诩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身旁一脸“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兄长,心中一片清明。
前路,依旧布满荆棘。
但有了兄长的无双之勇,有了贾诩的毒士之谋,再加上自己这来自未来的灵魂……
这盘汉末的棋局,似乎,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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