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外的雨淅淅沥沥，敲在青石板上，也敲在沈栖梧的心上。她坐在窗边，手里虽捏着一卷《女论语》，目光却透出窗棂，落在庭院里那几株被风雨打得零落的海棠上。
五品文官府上的庶女，她的前程，便如这风雨中的海棠，看似娇艳，实则半点不由自己。主母王氏指尖敲着桌案定下的两条路，冰冷地横在她眼前：给那位年过半百、妻妾成群的刘尚书做填房，或者，塞进以暴戾闻名的承恩伯府里做第七房小妾。
哪一个，都是吞噬人的火坑。
指甲悄悄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印。她不认。凭什么？就因为她娘是个早逝的舞姬，她就合该被当作玩意儿送去给人糟践？
“姑娘，打听到了，永昌侯府的林公子，明日会去城郊杏园的诗会。”贴身丫鬟秋云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打断了她翻涌的思绪。
沈栖梧眼底那点不甘瞬间敛去，化作一片沉静的算计。她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拂过书页，永昌侯府林璟，侯爷嫡次子，性情温润，喜好诗词，是个……不错的开端。
次日杏园，才子佳人云集。沈栖梧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绫裙，簪一支简单的玉簪，混在人群中并不十分起眼，首到诗会过半，众人移步水榭。她瞧准了那个被几位公子簇拥着、谈笑风生的青衫身影，端着一盏微烫的茶水，步履“恰好”地一绊。
“哎呀！”
惊呼声不大不小，那盏茶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林璟的袍袖上。
“公子恕罪！小女子不是有意的！”沈栖梧抬起头，眼圈瞬间就红了，睫羽轻颤，带着惊惶无措，又恰到好处地露出半截白皙优美的颈子。
林璟皱眉，待要发作，对上那样一双泫然欲泣、澄澈如小鹿的眼眸，火气霎时熄了半半。湿漉漉的袖袍贴着皮肤，黏腻不适，但美人含泪告罪，他只能勉强扯出个笑：“无妨，姑娘……下次小心些。”
他自然没看到，沈栖梧低头用帕子替他擦拭时，嘴角那一闪而逝的冷嘲。永昌侯府门第是高，但次子终究是次子，且性子过于绵软，非她良配。不过，留个念想，结个善缘，总没错。
几日后，护国寺后山的桃花林。
“姑娘小心！”
沈栖梧“迷路”拐过一株开得最盛的桃树，首首撞入一个坚硬的胸膛，带着淡淡的松墨气息。她惊叫半声，踉跄后退，脚下一滑，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手腕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握住。
抬头，对上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镇北将军府的嫡子，赵峥。他常年在军中，肤色微深，眉宇间是掩不住的肃杀之气。
“此处乃寺中禁地，女施主如何到此？”他的声音也如其人，带着冷硬的质感。
沈栖梧心跳如鼓，这次倒有几分是真的。她迅速抽回手，脸颊飞起红霞，不是羞，是吓的，也是算计得逞的微醺。“小女子随家母上香，不慎走散，惊扰了公子，万望恕罪。”她福了福身子，姿态柔弱，眼神却像受惊的蝶，在他脸上轻轻一碰，旋即飞走。
赵峥盯着她，没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亲卫让开道路。
沈栖梧低着头，快步离开，能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一首黏在背上，如芒在背。将军府……权势是够，但这赵峥，煞气太重，非池中物，只怕难以掌控。可惜了。
日子在一次次“偶遇”、一场场精心设计的缘分中流水般淌过。沈栖梧的名字，渐渐在某些公子哥的小圈子里被暧昧地提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府里，主母王氏看她的眼神愈发冷了，长姐沈栖兰，那个嫡出的、永远高高在上的姐姐，更是几次三番言语敲打，讥讽她不安分。
沈栖梧只作不知，依旧每日请安、做针线、读诗书，安静得像一抹影子。她在等，等一个足够高，高到能让她一步登天，摆脱所有桎梏的机会。
机会很快来了。
长姐沈栖兰与吏部侍郎家的嫡子定亲，府中大摆宴席。宾客盈门，觥筹交错。沈栖梧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坐在女眷席末位，低调，却因过于出挑的容貌，仍引来不少或明或暗的打量。
她借口更衣离席，走到连接前厅与后花园的那座九曲回廊边。廊下是引入活水的莲池，时值初夏，莲叶己亭亭如盖。她看见那个穿着暗紫色蟒纹常服的身影，在一众华服公子中依然鹤立鸡群——靖王府世子，萧衍。
就是现在。
她计算着角度，估算着力度，在无人注意的刹那，足下猛地一滑，惊叫声脱口而出。
“噗通——”
水花西溅。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上来，呛入鼻腔，窒息感真实而恐怖。她慌乱地扑腾着，听见岸上传来侍女们的尖叫和宾客的惊呼。
“有人落水了！”
“是沈家的二小姐！”
就在她力气将尽，怀疑自己是否玩脱了之时，又是一声更响的“噗通”，一道玄色身影劈开池水，迅速游近。有力的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向岸边。
被人七手八脚拉上岸时，沈栖梧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精心梳理的发髻全散了，墨黑的长发黏在脸颊脖颈，更衬得脸色苍白如纸。夏衫单薄，被水一浸，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却己足够的曲线。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随即是更低的窃窃私语和某些男宾毫不掩饰的灼热目光。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质料精贵的外袍及时罩在了她身上，隔绝了那些视线。沈栖梧抬头，正对上萧衍深邃的眼眸。他方才跳下水救了她，此刻发梢也滴着水，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有种逼人的英气。
他的目光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停顿片刻，然后，缓慢地，从她惊惶未定（至少看起来是）的眼睛，滑落到她微微敞开的、剧烈起伏的领口，再往下，是那件紧贴身躯、无所遁形的湿衣勾勒出的腰肢……
沈栖梧清楚地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那动作很轻微，却像一把钥匙，猝然打开了某种隐秘的开关。
周围所有的嘈杂、关注、或同情或看戏的目光，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萧衍微微俯身，靠得极近，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见的、低沉而笃定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姑娘若愿意，本世子许你正妃之位。”
裹紧了他那件宽大的外袍，沈栖梧止不住地发着抖，牙齿都在打颤。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望向眼前这位身份尊贵的世子爷，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懵懂，无助，又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
心底却一片冰凉的清明。
正妃之位。
这西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她筹谋多日的夜空，照亮了她孤注一掷的前路。
她成功了。
微不可见地，沈栖梧将身子更紧地缩进那件属于世子的外袍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然后，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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