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带着陌生男子体温与淡淡龙涎香气的外袍，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沈栖梧与周遭的混乱、探究、乃至鄙夷隔开。她被丫鬟们半扶半抱着，踉跄着回到自己那座狭小偏僻的院落，一路上，各种目光如针一般扎在她背上。
“姑娘！您这是……” 留守的嬷嬷见她这般狼狈模样，吓得魂飞魄散。
“无妨，失足落水而己。”沈栖梧声音微哑，却透着一股异常的平静，“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浸入温热的水中，那刺骨的寒意才仿佛一点点从骨髓里被驱散。氤氲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她靠在桶沿，闭上眼，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姑娘若愿意，本世子许你正妃之位。”
愿意？她怎么会不愿意。这是她费尽心机，甚至不惜赌上清白和性命才换来的一线生机。可靖王世子萧衍……他为何如此轻易就许出正妃之位？仅仅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救了她，损了她的名节，所以必须负责？还是……他看穿了她的把戏？
不，不会。她自认做得天衣无缝，落水的时机、角度，甚至那惊慌失措的神情，都演练过无数次。
“姑娘，”秋云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带着压抑的激动和不安，“前头……前头传来消息，说、说靖王府派人来了，正在和老爷、夫人说话呢！”
沈栖梧猛地睁开眼，水波在她胸前荡开涟漪。来了，这么快。
果然，沐浴更衣后不久，主母王氏身边的大丫鬟便来传话，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二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去前厅一趟。”
前厅里，气氛凝重而微妙。
沈父，一个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的五品文官，此刻搓着手，脸上是掩不住的惶恐与一丝……狂喜？王氏坐在下首，脸色铁青，嘴角紧紧抿着，看向沈栖梧的眼神像是淬了毒。而坐在上首的，是一位面白无须、神态倨傲的内侍，正是靖王府的总管太监。
“沈大人，沈夫人，”那内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尖细，“今日府上宴席，我家世子偶遇贵府二小姐落水，仗义相救。然，众目睽睽，于二小姐清誉有损。我家王爷王妃闻知，深感不安。世子爷仁厚，愿承担责任，特遣咱家前来，求娶贵府二小姐为世子正妃。”
“正妃”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沈父激动得几乎要站起身来，连声道：“这……这如何敢当！是小女不慎，连累了世子爷！世子爷大义，王爷王妃宽厚，下官、下官……”
王氏指甲掐进了掌心，强笑着插话：“公公，这……栖梧毕竟是庶出，身份低微，只怕……高攀了王府正妃之位，于礼不合啊。”她还想挣扎，还想把沈栖梧按死在“妾”的路上。
那内侍眼皮一掀，扫了王氏一眼，淡淡道：“王妃娘娘说了，沈二小姐温婉柔顺，今日受此惊吓，令人怜惜。既是世子亲自开口，身份之事，王府自有考量，不劳夫人费心。”
一句话，堵死了王氏所有的退路。
沈栖梧适时地低下头，做出羞怯惶恐的模样，心中却冷笑。温婉柔顺？怜惜？不过是王府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而萧衍，给了他们这个借口。
婚事，就这么近乎儿戏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定了下来。靖王府甚至等不及合八字、走冗长的六礼流程，只择定了一个最近的吉日，便要迎娶。
消息传开，整个沈府，乃至整个京城权贵圈子，都炸开了锅。
五品文官家的庶女，一步登天成为靖王世子正妃？这简首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大的笑话，不，是奇闻！
长姐沈栖兰的定亲宴彻底成了笑话，她冲到沈栖梧的院子，指着她的鼻子骂：“贱人！你定是使了什么下作手段！你以为飞上枝头就能变凤凰？做梦！王府那样的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我看你能得意几时！”
沈栖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长姐慎言，婚事是王府定的，您这话，是在质疑王府的决定吗？”
沈栖兰气得浑身发抖，却终究不敢再说什么，跺脚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沈府对沈栖梧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吃穿用度一跃成为府中最好，丫鬟仆妇见了她无不屏息静气，恭敬行礼。沈父见了她，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唯有王氏，表面功夫做得十足，背地里的眼线却派得更勤了。
沈栖梧安然受之，依旧深居简出，只在无人时，才会对着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微微出神。
她想起了落水那日，萧衍靠近时，那双深邃眼眸里一闪而过的、绝非仅仅是怜悯或责任的东西，那是一种审视，一种……洞悉？还有他滚动的喉结……
这个男人，绝非外界传闻那般只是个身份尊贵的纨绔。嫁给他，是脱离了沈府这个火坑，却可能跳入一个更深的龙潭。
但她没有退路。
吉日转眼即到。
婚礼的排场远超沈栖梧的想象，十里红妆，轰动全城。靖王府给足了她这个“幸运”的庶女面子，或许，也是为了向世人展示王府的“仁厚”与“守信”。
繁复的礼仪过后，沈栖梧顶着沉重的凤冠，披着大红盖头，被送入了新房。
喧嚣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
门被推开，带着淡淡酒气的男子气息靠近。喜秤伸入盖头下方，微微一挑，眼前骤然一亮。
沈栖梧抬起眼，撞进一双幽深如潭的眼眸里。
萧衍穿着大红的喜服，身姿挺拔，俊美的脸上带着一丝酒意，却丝毫不减其威仪。他就那样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精心描画的妆容，首抵灵魂深处。
没有寻常新郎官的温存软语，他甚至没有坐下。
“沈栖梧，”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五品文官庶女，生母早逝，在府中谨小慎微，却于近几月，频频‘偶遇’永昌侯次子、镇北将军嫡子……”
他每说一句，沈栖梧的心就沉一分。他果然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萧衍微微俯身，手指轻轻拂过她凤冠上垂下的流苏，动作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危险：“告诉本王，那日莲池边，你究竟是‘失足’，还是……看准了本王会跳下去？”
新房内，红烛高燃，映得满室喜庆光华，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冰冷与对峙。
沈栖梧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嵌入掌心。她抬起头，迎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淡，却带着孤注一掷锋芒的笑容。
“世子爷既然什么都知道，”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那又何必多此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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