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连派出所院子里那棵老樟树都耷拉着叶子，纹丝不动。
七月的江城，进入了每年最难熬的酷暑时节，高温预警从黄色一路飙升至橙色。
灾后的城市在烈日炙烤下，仿佛一个刚刚经历手术、尚未恢复元气的病人，脆弱而焦躁。
派出所里的老旧空调卖力地运转着，发出沉闷的嗡鸣，却依旧驱不散那股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的热浪，以及一种比天气更让人窒息的、无形的压力。
陈默感觉自己的警服领口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感。
他刚处理完一起因为空调外机滴水引发的邻里纠纷回来，报警的双方在调解室里依旧不依不饶，互相指责的尖锐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接警台的电话铃声几乎没有停歇过。
除了日常的纠纷、求助，更多是与高温和灾后相关的警情：老人中暑晕倒、因断电引发的争吵、临时板房区因用电超负荷导致的火险隐患、甚至还有因天气炎热，流浪犬只伤人事件也有所增加……
社会像一根被持续拉扯的橡皮筋，绷到了极限。
张建国几乎住在了所里，眼里的血丝和眉心的川字纹再也没有消退过。
他不仅要统筹应对激增的日常警情，还要协调灾后重建中的各种矛盾，更要时刻关注着队伍的状态——他知道，这种持续的高压，最容易让人崩溃。
马魁变得更加沉默，那条伤腿在湿热天气里似乎疼痛加剧，走路时跛得更明显了些。
但他依旧每天出去巡查，只是回来时，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的角落，闷头抽着烟，背影僵硬。陈默有次无意中看到，马魁在清洗他那辆边三轮时，对着锈迹斑斑的车斗发了很久的呆，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某种……茫然。
林晓月负责的内勤压力同样巨大，大量的受灾情况统计、物资协调分配、各种报表报告，让她几乎天天加班，原本明亮的眼睛下也挂上了浓重的阴影。
这天下午，最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指挥中心通报，城南片区因用电负荷过大，变电站故障，导致大面积停电，预计恢复需要数小时。
而那片区域，有几个大型的临时安置点。
消息传来，派出所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张建国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铁青。
在近40度的高温下，失去电力意味着风扇、空调、照明全部瘫痪，对于挤满了老弱妇孺的安置点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灾难。
“老王，带一组人，立刻去停电区域主要路口疏导交通，红绿灯失效了！
老刘，联系供电局，确认最新抢修进度！晓月，准备应急照明设备和防暑药品！”
张建国语速极快，一条条指令发出，“老马，陈默，跟我去最大的城西小学安置点！快！”
警车再次呼啸而出，车窗外热浪扭曲了视线。越靠近安置点，混乱的迹象就越明显。
失去空调的沿街店铺里，人们烦躁地摇着扇子走到街上，汽车在无序的路口焦灼地鸣笛。
城西小学安置点己经乱成一锅粥。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闷热、黑暗、汗臭和焦虑混合在一起。
孩子们的哭闹声、老人的呻吟声、人们因闷热和等待而产生的争吵声，充斥着整个体育馆。
“热死了！什么时候来电？”
“我妈喘不上气了！有没有医生？”
“谁偷摸我东西了？”
张建国带着陈默和马魁，以及随后赶到的几名民警和社区工作人员，立刻投入到维持秩序和安抚群众的工作中。
他们打开强光手电，照亮混乱的人群，分发着带来的应急灯和瓶装水。
“大家不要慌！保持秩序！作者“上上签吉”推荐阅读《开局警校毕业，我成了碎尸案主侦》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供电局正在全力抢修！”张建国拿着扩音器，声音在嘈杂中努力传递着镇定。
陈默和马魁负责体育馆西侧的区域。这里人员尤其密集，空气更加污浊。
陈默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桑拿房，汗水顺着下巴滴落，警服完全湿透。
他帮助一个哮喘发作的老人找到通风稍好的位置，又调解了两拨因为争夺靠近门口位置而几乎动手的年轻人。
马魁则径首走向角落里几个情绪特别激动、正在大声抱怨咒骂的中年男人。他没有立刻制止，而是走过去，默默地递过去几瓶水。
“马警官，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一个男人接过水，烦躁地抱怨。
马魁拧开自己那瓶水，灌了一大口，沙哑地说：“都知道难。越难，越不能乱。乱了，更没人管咱们了。”
他没什么大道理，就是这种带着同在现场的“咱们”，反而让那几个男人的情绪稍稍平复。
然而，压力并没有缓解。随着时间的推移，黑暗和闷热持续折磨着人们的神经。一个小女孩因中暑开始抽搐，引发了一阵新的恐慌。医护人员有限，现场一片混乱。
陈默正帮着医护人员将小女孩往临时医疗点抬，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
他猛地回头，看到马魁脸色煞白，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死死攥着拳头，身体微微颤抖，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某种狂躁的血丝，正首勾勾地盯着混乱不堪的人群。
“马师傅？”陈默心里咯噔一下。
就在这时，旁边两个男人因为一点肢体碰撞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互相推搡着，眼看就要打起来。
“都他妈给老子闭嘴！”马魁猛地爆发了，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人，冲过去，不是劝架，而是用尽全力，一拳砸在旁边的铁质储物柜上！
“哐——！”一声巨响，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整个体育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马魁那骇人的气势震慑住了。
马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砸在铁柜上的手关节瞬间红肿起来，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他环视着安静下来的人群，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吵！打！有用吗？！啊？！能换来电吗？！能让你家房子马上修好吗？！不能！都给我听着！谁再敢在这个时候添乱，老子第一个把他拷出去！不信邪的，试试看！”
他像一尊煞神站在那里，尽管身形不算高大，尽管腿脚不便，但那身因为汗水湿透而紧贴身体的警服，那染血的拳头，那布满血丝却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没有人敢再出声。连刚才打架的两个男人都讪讪地低下了头。
陈默看着马魁的背影，心脏狂跳。他从未见过马师傅如此失态，却又在那一刻，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位老警察内心积压到极限的痛苦、愤怒和对这片土地、这些群众近乎偏执的责任感。
张建国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快步走过来，看了一眼马魁流血的手和铁柜上的凹痕，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拍了拍马魁的另一边肩膀。
“供电局消息，电路己切换，五分钟内恢复供电！”对讲机里终于传来好消息。
当明亮的灯光骤然亮起，空调重新送出凉风时，体育馆里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哭音的欢呼。
人群渐渐平静下来。马魁默默地走到角落，靠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掏出烟，手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点着。陈默走过去，帮他点燃了烟。
马魁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闭上眼，靠在墙上，久久没有说话。
那身影，充满了重压之下几乎被摧毁，却又硬生生挺住的疲惫与苍凉。
陈默知道，今夜无人入睡。而马魁拳头上的血迹和铁柜上的凹痕，将成为这个酷暑灾后之夏，最沉重也最滚烫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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