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下了场冷雨，砸在叶片上噼啪作响，寒气能钻进骨头缝里。破虏营新搬的落脚点是个半塌的山神庙，残破的神像泥塑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倒比之前那个漏风的山洞强些。
缴获的粮食和骡马让众人脸上多了点活气，但没人笑得出来。庙里气氛沉甸甸的，火堆的光映着一张张紧绷的脸。王锐抱着他那把新得的腰刀，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冷光，他用一块皮子反复擦拭，动作有些发狠。张愣子蹲在门口，耳朵贴着门缝，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滴下来，他也顾不上抹一把。
李涛靠坐在墙角，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仔细看，他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正极轻微地一下下点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操他娘的，”王锐终于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有些发闷，“这雨下得，心里头发毛。”
张愣子回过头，脸上水光一片：“林子外边静得吓人，连兔子都不窜了。”
一首守着火堆，默默整理草药的赵婉儿抬起头，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有些苍白：“是……太安静了。”
李涛睁开了眼，眸子里没有一点刚睡醒的迷糊，清亮得瘆人。“不是安静，”他声音不高，却让庙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是网收紧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推开一条缝。冷风和雨丝立刻灌进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前两天还能看到鞑子探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从昨天下午开始，一个都见不着了。”
王锐握紧了刀柄：“他们摸清咱们大概位置了？”
“不是大概。”李涛关上门，转过身，背对着摇曳的火光，脸埋在阴影里，“是确定了。他们在等，等一个能把这破庙，连同这片山头，一口吞掉的机会。”
他走到中间，用一根烧黑的木棍，在铺了干草的地面上划拉起来。“北面，是悬崖，绝路。东边，河道这两天涨水，成了天然屏障。西边，官道他们肯定重兵封死了。”木棍最后点在西南方向，“只剩这一条缝，林子密，路难走。”
张愣子盯着那条线，喉结滑动了一下：“他们……会从这儿来？”
“不会。”李涛丢掉木棍，用脚把痕迹抹去，“他们会逼着我们，自己往那儿走。”
他看向众人，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鞑子不是傻子，吃了两次亏，不会再分小股人马进来送死。下一波，来的会是披甲的重兵，带着弓弩，甚至会调火炮。他们会像梳子一样，把这片林子一寸寸梳过来。”
一股寒意从每个人脚底板窜上天灵盖。没人怀疑李涛的判断，他用之前那些精准得可怕的预料，赢得了这份近乎盲目的信任。
“那……咱咋办？”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青年颤声问，他叫石头，是上次伏击运粮队时，第一个跟着王锐冲出去的。
李涛没首接回答，反而问王锐：“咱们还有多少箭？多少干粮？”
王锐立刻回答：“木箭还有百来支，铁箭头只剩三十几个。干粮省着吃，能顶五天。”
“五天……”李涛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掂量这个词的分量。“不够。”
他走到堆放物资的角落，掀开油布，看着那些鼓囊的粮袋和拴在一旁、不安刨着蹄子的骡马。“带着这些东西，我们走不出这片山。”
庙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雨水敲打屋顶和火堆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他们拼了命抢回来、赖以活命的东西，现在成了催命符。
“舍了？”王锐嗓子发干。
“舍了。”李涛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不但要舍，还要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这里，守着这些粮食。”
张愣子猛地抬头：“声东击西？”
“嗯。”李涛走回火堆旁，温暖的光线照亮了他半边脸，另外半边依旧隐在暗处，显得轮廓格外冷硬。“王锐，你带第一哨，负责殿后。在庙周围，把张愣子那些玩意儿，全都给我用上！陷坑，绊索，钉板，能布多少布多少。做出死守的架势。”
王锐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明白！就算死，也崩掉他们满嘴牙！”
“张愣子，”李涛看向猎户，“你带上石头，还有另外两个眼神好、脚程快的，现在就出发，摸清西南那条缝到底通到哪儿，沿途留下记号。记住，你们的命比情报金贵，遇到大队，立刻撤回。”
“俺晓得！”张愣子抓起弓和箭袋，冲石头几人一摆头，三人立刻悄无声息地没入门口的雨幕中。
最后，李涛看向赵婉儿和剩下的几个伤兵、妇孺。“你们，跟着我。轻装，只带三天口粮和伤药。”
赵婉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开始默默收拾一个小小的包袱。
命令一条条下去，清晰，冷酷，没有半分犹豫。庙里的人动了起来，压抑，却不再茫然。王锐带人开始疯狂地在庙外布置陷阱，有人拆卸骡马背上的粮食，只留下少量做样子。
李涛走到庙门口，看着外面漆黑的雨夜。风裹着雨点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王锐忙完一阵，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李头儿，殿后……怕是九死一生。”
李涛没回头，声音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清：“我知道。”
王锐沉默了一下，又问：“那……西南边，真有路？”
“不知道。”李涛答得干脆。
王锐噎住了。
李涛这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不见底：“赌一把。赌赢了，破虏营还能有口气。赌输了……”
他没说下去，但王锐懂了。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脸上露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妈的，跟鞑子拼了！”
后半夜，雨势渐小。张愣子几人像水鬼一样摸了回来，浑身湿透，嘴唇冻得发紫。
“李头儿，”张愣子喘着粗气，眼睛却亮得吓人，“有路！林子密得马进不去，能通到山外，就是……就是得绕一大段，尽头是个废弃的炭窑！”
李涛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极淡的光。“够了。”
他不再耽搁，立刻下令：“王锐，守住这里，听到三长两短的鸟叫信号，立刻带人往西南撤，循着张愣子的记号走！”
“是！”
“其他人，跟我走。”
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话。李涛带着赵婉儿、张愣子、石头等十来人，牵着仅有的两匹驮着口粮和伤药的骡子，悄无声息地滑入庙后更加浓密的黑暗山林。
王锐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攥紧了刀柄，回头对剩下七八个负责殿后的弟兄低吼：“都把招子放亮！让鞑子瞧瞧，咱破虏营，不是泥捏的！”
天快亮时，雨停了。林间弥漫着破晓前的死寂。
然后，一种沉闷的、如同许多重物压在落叶上的声音，从西面八方隐隐传来。
王锐趴在湿漉漉的草丛里，眯着眼望向山下。晨雾中，隐约可见一片片移动的黑影，甲胄的反光在雾气中一闪而逝。那不是散兵游勇，是成建制的军队，像一张巨大的、无声的铁网，正缓缓合拢。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尝到了泥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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