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退去的铜锣声，并未在黑云寨激起任何欢呼。残存的守军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的破布口袋，瘫倒在血泊与尸骸之间，只剩下剧烈到疼痛的喘息，和劫后余生那空落落的茫然。浓烈的血腥与硝烟混杂，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几乎令人窒息。
李涛站在破碎的寨门废墟上，脚下是粘稠得几乎能没过脚踝的血浆和碎裂的骨肉。夕阳的余晖穿过破损的寨墙，将这片修罗场染上一层不祥的、凄艳的金红。他没有去看退去的敌军，目光缓缓扫过寨内。
寨墙多处塌陷，如同被巨兽啃噬过。防御设施损毁大半。尸体，层层叠叠，有清军的，更多是黑云寨自己人的，几乎铺满了寨门附近的每一寸土地。伤兵的呻吟和垂死的哀鸣，在死寂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耳。
赵婉儿带着几个仅存的、没有受伤的妇人，己经开始在尸山血海中艰难地翻找、辨认幸存者，她们的脸上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每一次发现一个还有气息的同伴，都是一种微小的、带着血腥味的胜利。
“清点伤亡，抢救伤员。”李涛的声音干涩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王锐，带人把寨门缺口暂时堵上，清军可能会夜袭。”
王锐拄着卷刃的腰刀，试图站首身体，却踉跄了一下，左臂的伤口崩裂处，鲜血汩汩流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透了。他咧了咧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一点头，用嘶哑的嗓子吼道：“还能喘气的！跟老子……堵门！”
稀稀落落的回应声响起，几十个浑身浴血、几乎站立不稳的汉子，挣扎着开始搬运清军尸体、破碎的门板、任何能找到的东西，堆向那个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寨门缺口。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张愣子带着斥候队的人，默不作声地登上残破的寨墙，接替了警戒。他们的眼神如同鹰隼，扫视着山下清军撤退的方向，以及周围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
这一夜，黑云寨无人入睡。
篝火在废墟间燃起，驱散着夜晚的寒意，也映照着幸存者们苍白而疲惫的脸。赵婉儿和她的小组成了最忙碌的人，有限的草药和干净的布条被迅速消耗，每一个伤员的处理都像是在与死神争夺。李涛亲自巡查了每一处防线，加固着薄弱的环节，将所剩无几的、还能使用的箭矢和滚石重新分配。
聚义厅（如今只剩半间完好的屋顶）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油灯的光晕下，李涛、王锐、张愣子、赵婉儿，以及被特意叫来的、手臂缠着布条的陈石头围坐在一起。
“死了八十三个，重伤二十一个，轻伤……几乎人人带伤。”赵婉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报出的数字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黑云寨的战兵，经此一役，折损近半。“粮食还能支撑十天，箭矢告罄，滚木擂石所剩无几，金汁……也用完了。”
王锐猛地一拳砸在地上，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嘴角抽搐，独眼却燃烧着暴戾的火焰：“狗日的鄂硕！老子迟早剐了他！”
张愣子沉默着，用一块皮子反复擦拭着他的猎弓，眼神冷冽。
陈石头低着头，看着自己包扎起来的手臂，那里面还嵌着一小块无法取出的铅弹（流弹所伤），火辣辣地疼。他想起了白天那三轮乌铳齐射，想起了铅弹泼洒出去时清兵成片倒下的场景，也想起了装填缓慢、在混战中几乎无法自保的窘迫。
“守，是守不住了。”李涛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断，“鄂硕退兵，是因为他没想到我们这么硬，损失超出了他的预期。等他缓过气，弄清楚我们的虚实，下一次来的，就不会只是五百人，可能是一千，甚至更多。而且，一定会带上更多的攻城器械，甚至……火炮。”
这话像一块冰，砸在每个人心头。没有人怀疑李涛的判断。
“那……咋办？弃寨？”王锐嘶哑地问，独眼里满是不甘。这里是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巢穴，每一寸土地都浸透着鲜血。
“不。”李涛摇头，目光锐利起来，“弃寨，就是流寇，死路一条。我们不但不能弃，还要打出去。”
“打出去？”几人都是一愣。
“对。”李涛的手指，在粗糙的地图上，重重地点在代表清军临时大营的位置，“趁他以为我们只剩半口气，龟缩在寨子里等死的时候，我们主动出击，敲掉他的指挥部，烧掉他的粮草！”
釜底抽薪！斩首行动！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甚至疯狂！以黑云寨现在这残破的状态，去主动攻击兵力数倍于己、戒备森严的敌军大营？
王锐的独眼先是一瞪，随即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好！老子喜欢！与其窝窝囊囊等死，不如杀出去，死也死个痛快！”
张愣子擦拭弓箭的动作停了下来，眼中也闪过一丝跃跃欲试的凶光。
赵婉儿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看着李涛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只是将怀里装着所有剩余金疮药的小布包，攥得更紧了些。
陈石头抬起头，看着李涛：“李头儿，乌铳……装填太慢了，夜里也不好瞄准。”
“这次不用乌铳。”李涛看向他，“你们火器队，还有别的任务。把剩下的火药，全部集中起来，做成‘炸药包’，越大越好。我们不用它杀人，用它……拆营寨，造混乱！”
他开始详细布置计划。目标不是歼灭，而是破坏和制造恐慌。挑选还能行动的精锐，由他和张愣子亲自带领，利用夜色掩护，潜入清军大营。王锐带剩余人手，在黑云寨虚张声势，做出死守的假象，牵制敌军注意力。
“石头，你带几个人，负责接应和引爆。记住，听到我们发出的信号，不管我们出来没有，立刻点燃引线，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预定地点撤！”
“明白！”陈石头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混杂着恐惧和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激动。
计划粗糙，风险极大，成功率可能不足三成。但这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撕开黑暗缝隙的一线生机。
“都去准备。”李涛站起身，阴影笼罩着他半边脸庞，只有眼睛亮得惊人，“子时出发。”
众人沉默地散去，各自准备。王锐去挑选还能跟他虚张声势的人手，张愣子去确定潜入路线和接应点，陈石头则带着火器队，开始小心翼翼地拆解那几支乌铳，将里面所有的火药，混合着能找到的铁钉、碎瓷片，制作成简陋但威力巨大的爆炸物。
李涛独自走到残破的寨墙边，望着山下远处清军大营隐约的灯火。夜风吹过，带着浓重的血腥和一丝寒意。
他知道，这是在赌。用黑云寨最后一点骨血，去赌一个渺茫的机会。
但他别无选择。
要么在沉默中等待死亡降临，要么，就主动把毒牙，刺向敌人的咽喉。
子时将近，乌云遮月。一支由李涛、张愣子以及另外五名最精锐、伤势最轻的老兵组成的尖刀小队，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出了黑云寨的阴影，向着山下那片灯火处，潜行而去。
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深沉的黑暗吞噬。
黑云寨内，王锐独眼圆睁，盯着山下，拳头攥得发白。赵婉儿和所有留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决定命运的信号。
是毒牙刺入血肉，还是被无情地碾碎？
答案，就在这个漫长的后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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