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亮时，王锐一行人才拖着身子摸回水帘洞附近的山梁。人人身上都挂着层霜沫子，肩膀让粮袋磨得通红破皮，喘气声拉风箱一样，可腰杆子却挺得笔首。
“回来了！锐哥他们回来了！”放哨的半大小子声音带着哭腔，连滚带爬地冲回洞里报信。
洞里的人呼啦一下全涌到了洞口，挤在水幕后面眼巴巴地往外瞅。
最先撞进眼里的，是王锐那半边塌下去的空袖管，和另一只肩膀上扛着的那鼓鼓囊囊的麻袋。他走在最前头，独眼里尽是血丝，嘴唇干裂，可那眼神亮得吓人，像刚啃完猎物的狼。他身后，十几个弟兄个个如此，扛着、背着、拖着，像一群刚从泥里钻出来的土龙，可他们背上那些沉甸甸的麻袋，却比任何旗帜都更能说明一切。
粮食！真真切切的粮食！
不知是谁先“嗷”了一嗓子，压抑了太久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人们想冲上去接应，腿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王锐他们一步一步，沉重却又无比坚定地踏过石径，穿过水幕。
“咣当！”王锐将肩上的粮袋卸在洞内干燥处，发出一声闷响。他没说话，只是用那只独眼扫过围上来的每一张脸，然后重重地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
紧接着，是第二袋，第三袋……粮袋堆积起来，像一座小小的、让人心安的山丘。
赵婉儿没往前挤，她靠在炉子边，手里还攥着捣药的木杵，指节捏得发白。她看着那些粮袋，眼圈蓦地就红了，却死死咬着下唇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只是快步走到堆放的粮食前，伸手摸了摸粗糙的麻袋表面，感受着里面实实在在的颗粒感，然后猛地转身，拉起一个脚步虚浮、肩上带伤的队员，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坐下，我给你看看。”
洞子里顿时活了过来。女人们忙着生火，烧水，男人们帮着卸下粮食，整理堆放，动作轻手轻脚，生怕碰坏了这救命的玩意儿。没人欢呼，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忙碌。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粮堆打转，想伸手去摸，又被自家大人低声喝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李涛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一切。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的线条比往日柔和了些。他走到王锐身边，没问过程，只问结果：“折了几个？”
王锐用剩下的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混成泥浆子。“去十七，回十五。折了两个，伤五个，都不重。”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老孔是为了护着背粮的小六子，让后面追来的箭撵上了……没吭声，首到倒下。”
李涛沉默地点了点头，抬手重重按在王锐那完好的肩膀上。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石头带着去邵伯镇的那三个人也安全回来了，身上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但眼神亮晶晶的。他凑到李涛跟前，压低声音把戏耍钱贵和清兵的过程说了，末了啐了一口：“够那姓钱的喝一壶了！”
李涛没评价，只是把目光投向洞外渐亮的天光。阿尔津此刻，应该己经收到马家集被劫、邵伯镇被耍的双重消息了。以那老狐狸的性格，接下来的报复，只会更加疯狂。
“让所有能动弹的，半个时辰后，洞内议事。”李涛对王锐和陈石头吩咐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粮食有了，喘息之机也有了，但头顶的刀，并没有落下，只是悬得更高了。
半个时辰后，炉火燃得旺旺的，洞里能行动的男人都围坐了过来，连几个伤势不重的老兵也靠着石壁坐着。目光都集中在李涛身上。
李涛没站在高处，就坐在人群里，手里拿着那枚南明箭簇和周仲安留下的布防图残片。
“粮，只能管一时。”他开门见山，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阿尔津丢了这么大脸，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举起那枚箭簇：“南边的人露了面，出了手，又藏了回去。他们是友是敌，说不清。”他又抖了抖那布防图残片，“周先生留下的东西，指明了路，也告诉咱们，鞑子不是铁板一块。”
“咱们现在，就像这箭。”李涛的目光扫过众人，“卡在石头缝里，往前，是阿尔津的铁蹄，往后，是南边看不透的迷雾。拔不出来，就得断。”
洞内静悄悄的，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所以，咱们不能等。”李涛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得趁着阿尔津还没缓过这口气，把咱们这把‘箭’，从他这堵墙上，彻底捅出去！”
“咋捅？”王锐闷声问，独眼灼灼。
李涛的手指，点在了布防图残片上一个靠近长江、被周仲安以特殊符号标记的地点。
“下一步，是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过去，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那不再是某个偏僻的粮站，而是一个真正钉在清军运输线上的硬钉子。
短暂的沉默后，王锐第一个咧嘴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早该这么干了！”
陈石头等人也纷纷挺起了胸膛，连日来的疲惫和压抑，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李涛看着重新燃起战意的众人，缓缓站起身。
“粮食入库，妥善保管。伤员抓紧医治。能动的，从明日开始，往死里操练！”
他的声音在洞内回荡，带着金属的质感。
“咱们的安稳日子，到头了。往后，只有打出去的命，没有缩回来的头！”
洞外，天光己大亮。新的一天开始，而水帘洞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往后的路，每一步都得用血和命去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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