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砬子的大火在雨中顽固燃烧，像地狱睁开的一只血眼。灼热的气浪与冰冷的雨水交织，蒸腾起大片白雾，模糊了撤离队伍的身影。
“快！别回头！”王锐低吼着，独眼在雨幕和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他亲自背着一名腿部重伤无法行走的弟兄，脚步却依旧沉稳迅捷。缴获的兵甲和粮食分散给其他人背负，阵亡者的遗体被用临时制作的担架抬着，队伍在泥泞湿滑的山林中艰难而迅速地移动。
来时是潜行的鬼魅，归时是背负着鲜血与收获的狼群。
陈石头走在队伍中段，负责警戒侧翼。他的感官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和麻木后，变得异常敏锐。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脚下泥水溅起的声音，同伴粗重的喘息声，还有身后那越来越远的、噼啪燃烧的火焰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他。鼻尖萦绕的血腥气似乎怎么也洗不掉，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战场的铁锈与死亡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两把从哨卡清军军官身上搜来的精钢短匕，冰凉坚硬。这是他的战利品，也是他第一次亲手杀死敌人（用弩箭远射与此刻近身搏杀的感觉截然不同）的证明。胃里不再翻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像是有什么在心底生了根，破土而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异样的坚实。
“注意东面！”张愣子低沉急促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像一根针扎破了雨夜的喧嚣。
所有人瞬间停下脚步，迅速依托树木和岩石隐蔽，喘息声被刻意压低。王锐轻轻放下背上的伤员，独眼锐利地扫向东侧那片更加茂密黑暗的林子。
陈石头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除了风雨声，似乎……确实有别的动静。一种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正在由远及近，速度不慢！
“是清狗！人数不少，至少三十人以上！从方向看，是冲着黑石砬子去的援兵！”张愣子如同一道影子般溜回来，语速极快，脸色凝重。
他们刚刚血战一场，人人带伤，体力消耗巨大，还带着伤员和阵亡者的遗体，若是被这支生力军缠上，后果不堪设想。
李涛从队伍末尾快步上前，目光扫过疲惫的众人和地上的担架，眼神冰冷。“能避开吗？”他问张愣子。
张愣子略一迟疑，摇头：“他们走的是官道旁的小路，正好卡在我们回山的必经之路上。绕路……时间不够，而且痕迹太重，容易被缀上。”
狭路相逢！
王锐独眼赤红，猛地抽出朴刀，低吼道：“妈的，跟他们拼了！老子去引开他们！”
“不行！”李涛断然否决，“硬拼是送死。”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扫过周围环境——左侧是陡峭的山坡，遍布湿滑的灌木和乱石；右侧是相对平缓但林木更密的谷地；前方是被清军援兵卡住的道路；身后，是还在燃烧的黑石砬子。
电光火石之间，他做出了决断。
“石头！”
“在！”陈石头一个激灵，立刻应道。
“带你的人，把所有缴获的、用不上的清军号衣、旗帜，还有那几面破锣，往左侧山坡上扔！制造混乱，弄出大的动静，越大越好！然后立刻向山顶撤退，沿途布置几个张愣子教你们的简易绊索！”
“明白！”陈石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了身边几个状态相对好的队员，迅速行动起来。他们将那些累赘且显眼的清军物品收集起来，奋力向左侧陡峭的山坡上抛去。破锣被敲响，在雨夜中发出刺耳聒噪的声音。
“王锐，带你的人，护卫伤员和遗体，立刻从右侧谷地穿插过去！不要恋战，全力向水帘洞方向撤离！张愣子，你带斥候前出探路，确保谷地安全，发现敌人，立刻示警！”
“是！”
命令被迅速执行。王锐带着主力，扛起伤员和遗体，沉默而迅猛地拐入了右侧黑暗的谷地。张愣子和他的人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前方。
李涛自己，则带着两名擅长弓弩的老兵，留在了原地，依托几块巨大的岩石，冷冷地注视着左侧山坡和前方道路的交汇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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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边！”
“山坡上有动静！”
“快！追上去，别让他们跑了！”
混乱的呼喝声从道路方向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显然，大部分清兵都被左侧山坡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就在这时，李涛眼神一凝。他看到大约有七八个清兵，似乎比较谨慎，没有立刻冲向山坡，而是朝着他们这个方向，也就是原先破虏营撤离的方向搜索过来。
“准备。”李涛的声音低不可闻。他缓缓拉开手中一张缴获的清弓，搭上了箭。两名老兵也屏住呼吸，弩机对准了逐渐靠近的黑影。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放！”
一声令下，三支箭矢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射出！
“噗！”“呃啊！”
两名清兵应声而倒，一人被箭矢贯穿咽喉，瞬间毙命，另一人被射中大腿，惨叫着倒地。剩下的五六个清兵大惊，立刻伏低身体，惊恐地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有埋伏！”
“在哪？看清楚！”
李涛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再放！”
又是两箭射出，虽然因为清兵有所防备未能毙敌，但也成功地将他们压制在原地，不敢贸然前进。
“走！”李涛低喝一声，与两名老兵迅速后撤，消失在岩石后的黑暗中。
他们没有恋战，目的只是迟滞和误导。那几名被压制住的清兵，更加确信大部分“贼人”都逃上了左侧山坡，只会更加卖力地呼唤同伴向那边追击。
而真正的破虏营主力，此刻己经在王锐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穿过右侧谷地，将追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陈石头带领的小队，在完成了制造混乱和布置绊索的任务后，也按照预定路线，从左侧山坡的山脊线快速撤离。他们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清兵呼喝声和偶尔被绊索触发后的惊呼怒骂，心中对李涛的算计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雨，依旧在下，冲刷着足迹，掩盖着行踪。
当李涛带着断后的两名老兵，与从谷地穿插出来的王锐主力以及从山脊撤下来的陈石头小队，在一处预定的隐蔽山坳里成功汇合时，所有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清点人数，除了黑石砬子牺牲的三人和两名重伤员外，再无损失。
“清狗被引到左边山里转悠去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张愣子确认了情况。
王锐看着虽然疲惫不堪，但眼神中己经褪去青涩、多了几分狼性的队员们，尤其是亲手执行了诱敌任务的陈石头，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走到李涛身边，低声道：“这帮小子……算是见过血，扛过事了。”
李涛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这一夜，他们不仅拔掉了敌人的哨卡，缴获了物资，更重要的，是这支队伍在血与火的洗礼和生死一线的考验中，真正地完成了一次蜕变。
“休息一刻钟，然后继续赶路。”李涛下令，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天亮前，必须回到水帘洞。”
队伍默默休整，有人检查伤口，有人默默啃着冰冷的干粮。没有人说话，但一种无形的、名为信任和凝聚力的东西，在幸存的众人之间悄然滋生，比任何炉火都更加温暖。
雨势渐小，天色依旧墨黑。一行人再次起身，拖着疲惫却更加坚定的步伐，扛着战友的遗体与缴获的希望，沉默地行走在返回根据地的山路上。
身后的黑暗中，黑石砬子的火光或许己然熄灭，但那场雨夜的血战与突围，却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每个人的灵魂里，再也无法抹去。
他们手中的刀，饮过了血。
他们脚下的路，浸透了血。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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