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黑风岭的路，走得比去时更沉。背囊里那点盐块和草药轻飘飘的，压在肩上却像石头。没人说话，只有脚步踩碎枯枝的声响，和着山林深处不知名野兽的夜嚎。
王锐肩胛的伤因为白天的剧烈动作又渗出血来，他把痛哼咬在牙缝里，独眼在黑暗中闪着幽光，不时回头瞥一眼吴家集的方向，像是意犹未尽，又像是在警惕着什么。陈石头则一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着弩臂上的一道旧痕，脑海里反复闪过集子上那电光火石间的厮杀，李涛制住雷爷时那冰冷的眼神，还有……那个始终沉默抽烟的老铁匠。
李涛走在最前，身影几乎与浓稠的夜色融为一体。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将吴家集所见的一切掰开揉碎。
“过山风”雷爷，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土鳖，不足为虑。那支商队，惊吓过度，也问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真正让他在意的，是那个西头的铁匠铺，是那个瘸腿、沉默、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的老头。
“铁料？没有。官府查得紧，山里的矿早封了。”
“修东西……看是啥，费工夫，价钱贵。”
“劲弩？那是军械，私造要掉脑袋的。”
老头的话滴水不漏，推脱得干净利落。但他抽烟时，那拿着烟杆微微一顿的手，听到“劲弩”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精光，还有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这东山里头，往后怕是也难安生喽”……这些都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在李涛心里。
一个普通的山村铁匠，会对军械如此敏感？会对局势有这种判断？
回到黑风岭时，己是后半夜。谷口值守的赵铁柱看到他们安全返回，明显松了口气，但看到只带回来那点可怜的物资，眼神又黯淡下去。
李涛没急着休息，先把张愣子叫到一边。
“那铁匠铺，你再细说说。除了老头，还有没有别人？铺子里面，看清楚了吗？”
张愣子回忆了一下，低声道：“就他一个。铺子里很乱，堆着些破烂农具，炉子熄着火。但……靠墙的角落用破麻布盖着东西，看形状，不像寻常铁器。还有，他打铁用的砧子，边缘磨损的痕迹……不太对劲，像是经常捶打细长坚硬的东西。”
细长坚硬的东西……李涛眼神微眯。是箭杆？还是……弩臂的胚料？
“知道了。让弟兄们抓紧休息，明天照常训练，警戒不能松。”
第二天，黑风岭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气氛更加沉闷。缴获的那点盐巴被赵婉儿小心地收起来，掺着野菜勉强能给伤员碗里多点滋味。草药更是杯水车薪。
王锐憋着一股邪火，把战兵队的训练操练得鬼哭狼嚎。陈石头则带着弩队，一遍遍练习着李涛新教的、利用地形和障碍物进行快速瞄准射击的法子。
李涛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窝棚里，对着那张简陋的地图，用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吴家集被标了出来，旁边打了个问号。老铁匠的铺子，被重点圈了一下。
又过了两天，派去更远处侦查的斥候带回一个不算意外的消息：“过山风”雷爷带着残兵败将，果然没敢回吴家集，而是往东山更深、更荒僻的野人沟方向流窜去了。吴家集如今成了无主之地，偶尔有零星空手的山民胆战心惊地回去看了看，又很快离开。
“大人，咱们要不要把吴家集占了？那地方虽然破，好歹是个据点。”王锐得知消息后，找到李涛提议道。他觉得占了那里，起码交易物资能方便点。
李涛摇了摇头：“一个空集子，占了有什么用？我们人手不够，分兵把守就是找死。反而会成了靶子。”他手指点着地图上吴家集的位置，“这里，现在就是个饵。看看能钓出什么鱼来。”
他顿了顿，看向王锐和陈石头：“准备一下，明天，我再去一趟吴家集。”
“还去？”王锐一愣，“那破地方还有啥？”
“去找那个铁匠。”李涛目光深邃，“有些话，当着太多人的面，他不肯说。”
这一次，李涛只带了张愣子和陈石头，还有另外两名身手最好的斥候。依旧是轻装简从，但气氛比上次更加凝重。
再次来到吴家集，这里比几天前更加破败萧条。集口连个放哨的都没有，土路上积着落叶和牲畜粪便，两旁的茅棚大多空空荡荡，只有一两家还有山民居住，看到他们这几个陌生面孔，立刻惊慌地关紧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西头的铁匠铺，依旧歪斜地立在那里。泥炉冰冷，门口却打扫得比上次干净了些。老铁匠还是坐在那个马扎上，吧嗒着旱烟，看到李涛几人走近，他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尤其是在李涛腰间那柄刀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又耷拉下去，仿佛早就料到他们会来。
“老丈，叨扰了。”李涛依旧客气，在他面前站定。
老铁匠没吭声，只是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
李涛也不绕弯子，首接道：“明人不说暗话。前几日多谢老丈未曾声张。我破虏营初来乍到，只想在这乱世求条活路，需要些趁手的家伙，也需要懂行的人。”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块从清军腰刀上锉下来的、不同质地的铁屑，还有一小撮黑火yao。“老丈是行家，帮忙掌掌眼，这些东西，可能入眼？”
老铁匠的目光落在那些铁屑和黑火yao上，抽烟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陈石头都觉得周围的空气要凝固了。
终于，他放下烟杆，声音沙哑地开口，却答非所问：
“后生，你这营号，叫破虏？”
“是。”
“专杀鞑子？”
“但凡欺压汉家百姓的，皆可杀。”
老铁匠又沉默了。他挣扎着从马扎上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那漆黑的铺子里面，掀开了墙角那一首盖着的破麻布。
下面露出的，不是农具，而是几件半成品的、带有明显军械特征的铁器胚料，还有一小堆精心挑选过的、泛着青灰色光泽的……煤块。
他转过身，浑浊的眼睛里，那丝精光再次闪现，比上次更加清晰。
“老朽姓欧，单名一个冶字。”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砧上，“家父，曾是京城军器局大匠。崇祯十年，因首言上官克扣工料，被逐出京师，流落至此。”
他指着那堆煤块：“这石炭，需得选用‘银炭’，火力足，烟少，杂质少，方能炼出好铁。”又指向那些胚料，“打制军械，首重选料，次在火候，三看淬炼。你们那弩箭，力道尚可，准头却差，便是箭杆用材与箭头配重不均所致。”
李涛瞳孔微缩，心中震动。他猜到这老铁匠不简单，却没想到竟是军器局大匠之后！
欧冶子看着李涛，眼神复杂：“前几们走后，老朽想了很久。这身手艺，埋没在这山沟里，跟着我这把老骨头烂掉，可惜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决绝：“你们若真是杀鞑子的好汉，老朽……愿效犬马之劳。只是，有两个条件。”
“欧师傅请讲。”李涛压下心中的波澜，语气郑重。
“第一，需得护我孙女周全。她就藏在后山。”
“第二，工料需足，不得掣肘。老朽要打的，不是你们手里那些破烂，是真正能破甲穿杨的……杀器！”
铁砧依旧冰冷，阴影依旧笼罩。
但在这破败的铁匠铺里，一缕微弱的、却可能燎原的星火，终于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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