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是真的退了。
如同潮水落去，留下满滩狼藉。谷口那片被血与火反复浸泡的土地，此刻只剩下歪斜的云梯骨架、散落的兵甲、和层层叠叠己经不再动弹的尸体。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腔里。
没有胜利的欢呼，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
峡谷内，活下来的人，或坐或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皮囊，呆滞地望着这片他们用命守下来的废墟。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从每一个毛孔钻进骨髓，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耗费千斤力气。
陈石头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手里的刀“当啷”一声掉在脚边，他甚至连弯腰去捡的念头都没有。目光扫过周围，熟悉的面孔少了一大半。王锐靠在尸堆旁，独眼依旧圆睁，却己没了神采。欧冶子……连具完整的尸首都难寻。张愣子带人清理战场时，只从倒塌的云梯下找回了那老匠人半片染血的衣角，和几块碎裂的骨头。
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不断上涌。
赵婉儿还在忙碌，带着最后两个脸色惨白的妇人，穿梭在伤员之间。清水早己耗尽，草药更是奢望，只能用煮沸后仅剩的、带着烟熏味的布条，徒劳地擦拭着那些深可见骨、甚至开始流脓发黑的伤口。压抑的呻吟和偶尔失控的哀嚎，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寂静。
青丫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小瓦罐，默默地、一遍遍地用棚顶接来的、相对干净的雨水，清洗着王锐脸上、身上的血污和泥泞。她动作很轻，很慢，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红得吓人。
李涛站在峡谷中央，拄着那把顺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将本就破烂的衣衫浸得更加暗沉。他没有去看那些尸体，也没有去看幸存者，目光落在溪边那块刻满名字的岩石上。新的名字，太多了，多到几乎刻不下。
他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这死寂的沉默，比任何哭嚎都更能诉说这场“胜利”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张愣子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李涛身边，声音干涩：
“大人，清点……清了。”他顿了顿，似乎需要凝聚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数字，“还能动的，算上轻伤的，二十一个。重伤……八个，怕是……挺不过今晚。百姓……还剩三十七口，多是妇孺。”
他报出的每一个数字，都像一块冰，砸在众人心头。
出发时近百战兵，意气风发。如今，十不存二。
李涛缓缓闭上了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底己是一片深潭，看不到波澜。
“挖坑。”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把我们的人，都埋了。找块好点的地方。”
没有棺木，没有仪式。幸存的人们，用残存的力气，在峡谷一侧相对干燥的坡地上，用断刀，用双手，刨开被血浸透的泥土。坑挖得很浅，很大，因为要埋的人太多。一具具残缺不全、或是勉强完整的遗体被小心地抬过来，并排放入坑中。分不清谁是谁，只能尽量将熟悉的、并肩作战过的人放在相近的位置。
王锐被抬过来时，陈石头和几个战兵想给他单独挖个坑。
“不用。”李涛阻止了他们，“让他跟弟兄们在一起。热闹。”
王锐被轻轻放在了坑底，就在那架被他最后用枪头扎过敌人脚面的云梯木料旁边。他独眼依旧望着谷外的天空，仿佛还在冲锋。
当最后一捧泥土覆盖上去，堆起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坟茔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
没有墓碑，甚至没有标记。
但每一个活着的人都知道，那下面埋着的是什么。
是黑风岭的脊梁，是破虏营的魂。
李涛走到坟前，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后，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被鲜血染成褐色的石头，轻轻放在了坟头。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幸存者。阳光挣扎着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在他血迹斑斑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还活着。”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不是因为我们比下面躺着的弟兄更强，更幸运。是因为他们，用命，给我们换来了喘这口气的机会。”
他的目光扫过陈石头，扫过张愣子，扫过每一个伤痕累累、眼神空洞的战士，扫过那些惊恐未定、面黄肌瘦的百姓。
“这口气，不能白喘。”他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力量，一种从灰烬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却顽固的力量，“鄂硕退了，不是因为怕了我们，是因为有更大的黄雀在后面。这世道，想吃人的狼，不止一群。”
“黑风岭，被打烂了。但我们这些人，还没死绝！”
他指向那片新坟：“他们留下的，不只是这条命，还有这些东西——”他又指向峡谷内那些残破的工事，指向铁匠铺那片废墟，指向每一个幸存者眼中那尚未完全熄灭的火星。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只是破虏营。”李涛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是‘汉锋营’！是汉家最后一点不肯弯折的锋刃！”
他看向陈石头：“石头！”
陈石头一个激灵，挺首了几乎散架的身体。
“从现在起，你是战兵队队正！带着还能打的弟兄，给我把谷口重新立起来！不用多坚固，但要快！要能藏人，能射箭！”
“是！”陈石头嘶哑应道，感觉一股沉甸甸的东西压上了肩头，却也驱散了些许麻木。
“张愣子！”
“在！”
“斥候队重建！你的人，就是营地的眼睛和耳朵！我要知道方圆五十里内，所有风吹草动！”
张愣子沉默点头。
“赵婉儿！”
赵婉儿抬起苍白的脸。
“医护之事，由你全权负责！带着青丫，还有愿意帮忙的妇人，想办法，多找草药，多备清水！”
赵婉儿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多了些坚定。
“所有人！”李涛最后看向那些百姓，“想活命的，就别闲着！清理废墟，开辟新的藏身地，收集一切能用的东西！我们在这里多活一天，下面的弟兄，就没白死！”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冷酷，却像强心剂，注入了这片几乎冷却的余烬之中。
人们开始动了。虽然缓慢，虽然每一步都伴随着伤痛和疲惫，但他们不再只是呆坐着等死。
陈石头带着人，开始搬运清军遗弃的、尚算完整的盾牌和木料，重新加固谷口。张愣子派出了伤势最轻的斥候，如同谨慎的触角，再次探向外界。赵婉儿和青丫开始在烧焦的土地上，仔细辨认那些侥幸存活的、或许有用的草根。
李涛走到铁匠铺的废墟前，默默捡起一块烧变形的铁砧，拂去上面的灰烬。
火种未熄。
余烬之中，一点新的星火，正在艰难地，重新孕育。
而这星火能燃多久，能否再次燎原，取决于他们能否在这片浸透了鲜血的废墟上，真正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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